她惆怅地转身回到祖父的房间里去,果然听见祖父边咳边说:“我不走了,你们都走,让我留下。这老宅子不能没人守着,这是咱们的家的根。我得留下来守着这条根,别将来你们寿终在异国他乡,魂灵都没个归处……”
她好想哭,可是不能哭出来,所以她又爬上房顶来,在那些砖头上画画儿。
她画一个大三角,又画一根竖线,这两个图形加起来就是一棵树。
祖父教过她,树可代表故乡。或者是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还是祖父讲过的历史故事里那棵在民族大迁徙的过程中,可留下来寻找故人、收到家书的大槐树……具象抑或抽象,都可代表故土,代表土壤下永不断绝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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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她是为了自己上来。
长辈们又在闲话中提到了她,说什么按着她的年纪,本来可以张罗提前结亲了。可是这一回去了异国他乡,满眼都是金碧眼的洋鬼子,都不知该将她托付给什么样的人家儿。
她听见了便悄悄嘟起了嘴。
她才多大,还不到十岁,说什么结亲啊的?
她用手点着砖头,不平地哼:“……再说,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就不行么?”
那个时代,她看得太多了家族里女人们在婚姻里的情形。不管曾经是多么美丽聪慧的姑娘,嫁了人就成了男人的附庸,嫁满一年之后便生下孩子,从此一生就都被湮没在这个宅子里,照顾男人,忍受男人的多情,将自己的时光都消耗在照顾孩子的琐碎里。
对于即将的远行,担心最多的就是她们。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细心,更是因为她们几乎嫁人后再未踏出过这个宅院,完全不知外面的模样,所以她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即将的远行,才会充满了刻骨的恐惧。
她不要成为她们那样。
她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庆幸:幸亏就要走了,她不用在本地结亲,不必按着她们的生活轨迹,活成她们的模样。
“就算将来遇见的是金碧眼的洋鬼子,又能怎么样?”她嘟着嘴,自己的身影印在地面上:“我又不怕。只要他跟这里的男人不一样,只要他不非要我活成她们那样就行。”
她是学了些洋知识的,知道国外倡导男女平等,女人可以自由挑选自己喜欢的男人,若不喜欢了还可以提出离婚。就算那些男人长得不一样,可是只要他肯尊重她的灵魂,那她就一样可以接受。
“不过,当然……”她那颗小小的心禁不住开始飞扬:“如果在那边也能遇见一个……跟我们一样的男生……跟我们一样有黑色的头、黑色的眼睛……那就更好了。”
她那时还小,闭上眼也只会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好看的容貌。
“应该会有的吧。”她告诉自己:“就像我们全家一起搬过去了一样,那里也一定有很多男孩子。”
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却红了脸。
她忍不住在砖头上画下一个圆,代表一张脸。
可是凭她的年纪,还无法具体定义,究竟一双什么样的眼、一张什么样的嘴、陪什么样的鼻子和眉毛才会是她独独喜欢的模样。
她害羞起来,便笑了,索性在圆圈里乱填。
填来填去,就不知不觉填成了“老丁头”的模样。
她自己画完了都忍不住捂脸大笑,自己在心里糗自己:“林寒枝,你确定你将来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副相貌的人么?林寒枝,你真的是疯了啊。”
只是彼时的她哪里会想到,许多年以后,她最爱的孙儿,就曾经在另外一个女孩儿的下,就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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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次她再上来,砖坯已经成形,后来都烧成了硬梆梆的砖块,再没办法简单地用手指留下痕迹,她便不得不用了勺子。
她偷偷藏起一柄小钢勺,用勺子柄在砖头上刻画。
她临走前最后留下的痕迹是一句话:“我希望,我们的家永远团团圆圆,一个都不要走散。”
刻完那天的下午,她就跟着家人一起离开了这座老宅,离开了这座古镇,离开了这一方生她养她的土地,坐上轮船,跨洋过海。
这一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许多年后,才有一个男子瞒着她,偷偷来到了这个古镇,找到了这座古宅。
他告诉当地的老邻居,说是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就连他也没想到,她还没等看到这个惊喜,她既已经……倒在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