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京师诏狱。
正是春寒料峭天气,潮湿冰冷的牢狱中更是寒气刺骨。一个身材高大、面若斧削的囚犯双手抱膝,蜷缩在杂乱的稻草中,抬头盯着四周石壁出神。
过道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周围黑暗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公公,冤枉啊!转奏吾皇,若放我出去,三月定能荡平闯贼!”
“公公,冤枉啊,放我出去,五年便可平辽!”
坐在稻草中的囚犯双眼微睁。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口停住。
哗啦声响,铁锁被人打开,一个身披蟒袍、头戴三山帽的公公轻轻推开牢门,语气轻柔道:“孙督师,受苦了,万岁爷特命老奴前来请督师,恭喜孙督师,您要复出了!”
孙传庭缓缓起身,面朝皇宫方向,垂肃立。
“傅总督(宗龙)殉国,开封被围,朝不保夕,事态紧急,再没人力挽狂澜,大明社稷不保啊。”
两个小太监提着羊角灯笼,搀扶起孙传庭往诏狱外面走,灯笼出的亮光照在孙传庭斧削一般的脸上,照亮了几人背后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陕西山川形势图。
崇祯十四年,松锦大战以清军全胜而告终,经此一役,关外明军精锐尽丧,松锦杏三城俱失,洪承畴、祖大寿相继降清。大明自袁崇焕时代构建的辽东防御体系彻底崩溃,辽东防线仅剩下山海关的吴三桂部。松锦大战后,已经投降满清的祖大寿致书吴三桂:
兹者,松山、锦州已下,天运人心,悉归新主。有识者宜熟为审处,及早投诚,则分茅裂土,出寻常。(注释1)
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复叛,于谷城起兵,理臣熊文灿下狱论死,崇祯十三年八月,张献忠与罗汝才汇合,于大昌县土地岭击败明军,十一月,攻打汉州、中江,席卷什邡、绵竹、安县、德阳,所向披靡,全蜀震动。
同月,李自成突破武关,出商雒入豫,如猛虎出栏,十二月,攻克永宁(今洛宁),杀万安王朱采铿,连破宜阳、偃师、灵宝、新安、宝丰各县,各地饥民望风归附,名声大噪,遂改名号为闯王。
崇祯十四年正月,闯军攻陷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开仓赈济饥民,“远近饥民荷旗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其势燎原不可扑。”(注释2)二月,李自成围攻开封,督师丁启瑞由陕西出潼关,畏敌不战,总督傅宗龙,陕西巡抚汪乔年先后战死····
天下板荡,九州鼎沸,嗟尔明朝,大数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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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诏狱,孙传庭无限感慨,面朝王承恩躬身行礼:“幸得王公公三年来照料,孙某在这方寸之地苟全性命,今日得以重见天颜。”
王承恩尴尬一笑:“督师客气了,天下人都知道,当年督师您是含冤下狱。咱家虽是阉人,也懂得些礼义廉耻。督师是岳爷爷一样的人物,咱家在北镇抚司好歹能说得上话,谈不上照顾,不过是让底下人少折腾,都是为圣上做事,无愧于心。”
孙传庭连连点头,他当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死在诏狱中,不是因为东厂番子们良心现,而是因为这三年来,长子孙世瑞打点银子。
王承恩轻咳一声:“也是孙公子上下奔走,毁家纾难,努力维持·····孙督师到底是做大事的,教子有方,咱家佩服。”
孙传庭满腹狐疑。
孙传庭原是军户出身,世祖孙成随太祖征战天下,在洪武年间被任命为振武卫百户,得了个世袭百户出身。虽是军户出身,然而孙传庭祖、父皆为举人,孙传庭本人更是六岁入私塾,十三岁即“出应童子试,辄第一”,“与群诸生大小数十试,无弗冠军者。”。
长子孙世瑞,算起来,今年已经十九岁。此子天生愚钝,十六岁那年还没考中秀才,一直是孙传庭的一块心病。
更要命的是,孙世瑞空有父亲一般的雄壮体魄(仪表硕硕,容貌奇伟),然而性情懦弱,连鸡都不敢杀,更别说像他父亲那样弓马刀矢,冲锋陷阵。
加之他是小妾所生,孙传庭对这个长子,一直不怎么待见,入狱三年来,从未听说过孙世瑞任何消息,现在突然听王承恩这样说,不免大吃一惊。
“王公公,你说犬子,上下奔走?”
王承恩嘿然一笑:“正是,听说为了凑集银子,令郎将孙家在代县的良田美宅都变卖了····”
孙传庭倒吸口凉气。
天启年间,因不满阉党专政,孙传庭曾一度弃官回家,在家侍奉母亲,教授学生,大治第宅、辟园圃,穿溪叠石,种松栽荷,与宾客“酌酒选奕、赋诗谈笑”,过着“朱楼画舫,花晨月夕”的安逸生活,直到崇祯初年,魏忠贤被赐死,东林众正盈朝,孙传庭才返回朝堂。
孙家本是山西代县望族,家资颇丰,有了孙传庭近十年的治理,不说是富家一方,也可说是家大业大。
没想到竟出了这样一个不孝子。
孙传庭喃喃自语:“都变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