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忘了呢?”她脱口而出。
“若我忘了……若是我忘记,你便对我说,你天生仙缘,我为渡你而来,我便知,那人是你了。”
他离开了南岭,为她留下这想不透的禅语,亦留下一心魂牵梦萦。
鸿雁不通,尺素难寄,那相隔的又岂止是万水千山,她渐渐开始明白相思的滋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桃花开了又谢,南岭转眼经年。她擅离师门,被师尊捉回,关在幽闭之地。
“你与他不过浅缘,譬如朝露,到头来一场镜花水月,终成不得眷属,命数天定,何苦执着?”
“既然命数天定,那我与他终究是有缘分的,深也好浅也罢,总是要执着一场,到头来才无憾。师尊说得不错,我六根不净,终悟不得大道,有违师尊教导恩情,万死难辞。”
南羽真人怒极,索性对她放任不理,兀自闭关。于是她终于寻机离开了南岭,临别在山门三叩首,而后头也不回,从此流落滚滚红尘。
再见面,是笙歌鼎沸,丝竹飘摇的盛世长安。
长安城人人口中传唱,文雅风流王谢孙,浊世白衣公子清,说得便是钦天监监正,当朝一品国师谢白谢子清。
谢子清本是姑苏谢氏嫡子,传闻降生之夜,霞光满天,馥香充室,乃谪仙转世,无双相士之命。
五岁能识阴阳,七岁断言凶吉,十岁观星占卜天下大事,十六岁被召入宫常侍君王左右,神机妙算,无一误言,甚得恩宠。又是诗酒书画风流文雅,风骨清举白衣飒飒,世人称长安第一公子。
某日酩酊宿于摘星楼,谢白夜梦仙姊下凡,恍然惊梦,翌日挥笔丹青,临摹梦中之境,那仙人之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此画至于府中书房案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是那画沾染灵性,修炼成仙,还是谢白执念感知苍天,终有一日,仙人竟是破纸而出,落地成真。
从此谢子清身边多了一眉目如画的清秀佳人。
坊间一时流为佳话,后世有折子戏传唱,是为《画中仙》。
画中人在眼前变成了真,他不惊不怕,不问她是鬼是神,也不问前因后果,只是笑着将她抱紧怀里:
“你来了,茶早备下,今夏的雨水稀少,你恰巧赶上了最后一壶。”
她从此在国师府住下,他整日里陪在她身边,踏青折柳放纸鸢,赏花吟诗听风月。
他执手教她吟诗作对,为他描花钿画眉,将她抱在怀里为她绘一幅幅丹青。
她喜欢上伺弄些无用的花草,他便一掷千金为她寻那些名贵花种,洛阳的青龙卧墨池,扬州的金带围,金陵的瑶台玉凤,还有一种西域传来的醉兰,传说只能用上等的佳酿浇灌才能成活。
他不好酒却喜藏酒,窖中无数百年佳酿,桑落新丰琥珀竹叶青,她随意取来喂了兰草,他生她的气,一天一夜没有同她讲话,她可怜兮兮守在门口。
翌日,他亲自将窖中年头最老的花雕与她,醉兰终活。
他打趣道:“这女儿红已给你用了,你要拿什么来赔我?”
她好奇凡间女子胭脂水粉,精美妆容,他亲自为她调胭脂,二人清早在花圃中摘下娇艳欲滴沾着露水的石榴花,捣烂过筛,调成膏,放进模子里压成型,装盒。
他食指沾了胭脂,轻轻蹭在她的唇上,她紧张的闭上了眼,问他如何,却是只觉唇间一热,有湿润温软的触感轻碰,睁开眼,只见他薄唇上也沾了嫣红,眉目温柔如水,低笑:
“好甜。”
胭脂里掺了浓情蜜意,怎生不甜?
爱若珍宝,他待她是真的好。
“你是不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怜我孤寂,独属于我的画中仙?可你自此离开了世外桃源,若有一天真正明白这世道艰险时,不知道可会后悔。”
他说这话时眸中宠溺,隐去一丝惆怅。
世家大族日渐衰败,他是谢氏最后的尊贵,为了氏族去攀那过去数百年不屑一顾的圣眷荣宠。帝王心思莫测,伴君如伴虎,恩泽背后,明枪暗箭,党同伐异,各自为营,岂是那般轻松?
盛世歌舞粉饰太平,百姓疾苦,暗流涌动,谁知这宁静何时打破?
浊世白衣公子清,他也便只有在难得的酩酊一醉下,才会揽着她低声呢喃:
“我从小便离开了父母身边,不见亲眷,不沾浊气,面对的只有浩如烟海的古籍图册星盘司南,没有玩伴,没有朋友,仆从下人俱是怕我,连直视也不敢,日日所遇之人寥寥,外出必是被严加监视,唯有十六岁离家之时才终是见过爹娘一面。”
“人说姑苏山温水软,烟水迷蒙,气脉风雅,其实我也没大见过,只是那吴越之地到底是比这纸醉金迷的长安来的好,长安城喧嚣浮华,太吵,太吵了。”
“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回姑苏,乞骸骨,告老终是要还乡。”
可惜,已没有日后。
九重城阙烟尘生,谁也没料到叛军这么快便攻到了长安城下。
她本不在意那些王侯将相,凡尘俗事本与仙家毫无干系,就是知晓了多半也会劝他一句:王朝气数已尽,强求不得。她只想和他一同离开,回他那心心念念的水乡故里。
可他终究没有兑现诺言。
他对她说:
“我此生姓谢,便逃脱不掉宿命,我承受家族的荣光庇佑,亦要承受家族的衰败气节。年少时,读史书文官笔下安国,武将马上定邦,甚是羡慕,料想我若不是这谪仙之命,也是能拿笔挥剑,堂堂正正立一番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