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之后便是法事。高僧们的念佛声和木鱼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倒有那么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大约是高僧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的缘故,傍晚时分,军营西面的远处突然有二十几条人影骑马奔驰而来。他们背对着夕阳,看不清面目。
马儿们狂奔着跑近了,最前面的人在守营的卫兵前拉住了马,马儿的前蹄正好擦着那卫兵的鼻尖落下,砸在脚趾前面。
“滚进去告诉你们管事的,说宁王到了,叫他出来迎接!”
“舅爷——”那小兵早被吓得丢了魂,迷糊间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说:“别吓着人家了。”小兵睁大了眼,看到一个浅蓝色的人影利索地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小兄弟,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奚梓洲拜见李顺年将军。”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小兵守门时日多了,自然认得那是上门拜访用的拜贴。正要收回手,手心里又落进了一小块沉甸甸的东西。隔着信封看不见,他摸出来那是锭银子。
奚梓洲着重地提醒他:“是通报给李顺年将军——别声张,只告诉李将军一个人。”
小兵委屈地看了刚才吼他的那人一眼,又看看奚梓洲,才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
“我说,”谢千秋有些不满,“他们都差点要你的命了,你还跟他们这么客气?”
奚梓洲负手站在夕阳中,微笑说:“非也非也,要我命的是别人,和这看门的小兵有什么关系?”
谢千秋走过去拍拍他肩头:“好!大丈夫恩怨分明,你就是不做王爷了,也是一条好汉!”
奚梓洲转身,眺望平原近处那轮胖胖的、一点点往下掉的红日。直到看着它完全沉到地平线下了,才掉头大步往军营里面走去。
走了十几步,里面一个人狂奔出来,远远地望见奚梓洲,扑倒在地:“小王爷——老天有眼——小王爷你好好的——”
奚梓洲上前扶他:“李叔叔快请起,是侄儿不好,让叔叔受惊了。”使了全力把哭成一团的李顺年拉起来,软语安慰了许久。李顺年好容易抽噎着止住哭,奚梓洲抬头就看到后面又多了四个人。不用说,当然是何太行和剩下的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三将。
奚梓洲正想招呼他们,李顺年便狼扑幼兔似的搂住了他:“小王爷——今儿可吓死奴才了——好好的一条船怎么就触礁了——老天有眼啊小王爷——”李顺年人高马大力壮如牛,奚梓洲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说话了;后面那四人只得得干站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脑子都在飞快地想着为什么奚梓洲还没死,他们现在又该怎么办。
谢千秋小声问:“妹妹,那姓李的怎么自称‘奴才’?他怎么看官都不小——”
谢葶兰凑近他耳朵:“刚才王爷称他李叔叔,想必他就是李顺年了。据说他原本是王府里的家奴,后来老王爷看他力大无比,就带他出去打仗了。十几年下来军功赫赫,成了王爷手下的四大猛将之一……”
“我看他不像是会背地里使阴的人啊……”
“我看也是,估计别人干什么事情都瞒着他呢。老宁王曾说,要是哪天李顺年不可信了,那全天下也就没人可信了。”
“人心隔肚皮,难说……”
其实谢葶兰猜的不错。李顺年对老宁王是绝对的忠诚,又深得老宁王的倚重,何太行向来对他多有防备。自从老宁王去世、奚梓洲接掌安宁帅印之后,更是想方设法拉拢另外三个将军一起挤兑他——平日里克扣军饷粮草是常事,一有战事便命他率部打前锋。四年下来,李顺年的部下从一万三缩减成了八千。只是这八千人因为平日里被挤兑惯了,李顺年又是一味的息事宁人,士兵们的怨气无处发泄,倒成了安宁军中打仗最勇猛最狠的一支。何太行忌惮李顺年,虽然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对奚梓洲做的那些事情,半点都不敢让李顺年知道。
——这天早上“奚梓洲座船触礁”的消息传来,何太行他们是假伤心真高兴;李顺年却是真的哭晕了过去。
就因为安宁军中还有这么一号人,奚梓洲才敢送上门来。
但是现在奚梓洲就快被李顺年两只铁一般硬的胳膊夹晕过去了。
力挽狂澜(二)
说话间韩谦走上前去,运上内力稳稳地拉开了李顺年的手:“顺子,顺子!快别哭了,咱小王爷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顺年这才松了手。胡乱抹一把眼泪鼻涕,衣袖上沾的泥土把他的脸画成了一只大花猫。奚梓洲掏出块手帕来给李顺年擦去脸上的污迹,看着他们身后不远处笑说:“何世叔,三位将军,久违了!”
李顺年止住了呜咽,看他们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顿时有些恼火。于是高扬起右手:“运足了气大声喊:“小的们!都看看,这便是我们安宁军的大帅!宁王爷!”说罢又屈膝跪下,高呼:“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顺年在军中的地位在何太行之下,他这一喊一跪,身后他带的亲兵也都跟着跪下山呼千岁。
何太行刚才一听说奚梓洲不但没死,竟然还找上门来了,本想带了亲兵直接把这奚梓洲当冒牌货绞杀掉。谁知这李顺年抢先这么一哭一喊,奚梓洲的身份确实无疑,他就不能再打别的小主意了。一看情势不对,只得向另外三人使个脸色,一齐撩了袍角跪下,高呼“末将某某某参见宁王!王爷千岁”!
既然将军们都跪了,后面的士兵见了也纷纷一排排地跪下。到最后整个校场上除了奚梓洲和他带来的人,全都跪了下去。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天光和校场上刚刚燃起的火光,奚梓洲只见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暗处。每个人看上去都忠诚而驯服,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