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手曾经握着他的,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临帖;也曾在亲王造反,宫中哗变时搂紧了他瘦弱的身躯,不离不弃。
现在,却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曾经以为这是因为太傅喜欢的是女人……可是太傅又曾亲口夸赞萧大将军俊勇不凡,英雄气概。几年来他跟着武师苦练武功,身子已经练得比同龄人结实硬朗了不知几倍,太傅却仿佛视而不见。
可三个月前萧晏从北疆归来,太傅却每天跑去和他喝酒赏花,彻夜不归。
这又算什么。
人在身边,仍旧彻夜难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奚梓洲终于醒了过来。手腕和手臂的关节不知被谁接好了,膝盖上被点住的穴道也已经解开了。身上仍旧是疼,刀割,针刺,鞭挞,火燎……仿佛天牢里最厉害的刑具都在他身上过了一遍。
就连眼睛,都像是眼珠被挖出来在碱水里面泡了一遍又重新安好的,干,涩,刺痛。眯开一条缝,微薄的天光几乎能把他刺瞎。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院子虽小,却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各式名贵的花草。每年四季,每天的早中晚都有不同的花会开。花香和草木叶的香气混在一起,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虽然催人入眠,却也很是惹人遐思。
何况这味道如此熟悉。倘若只凭着周围的味道,他决分不清这里究竟是天牢深处的小院,还是自家里从小住着的院子。香气越来越浓,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人推开他的房门,毫不客气地,不耐烦地喊:“奚梓洲!快点给我起床!”
倘若他再躺着不动,那么很快就会有几滴凝在花瓣上的露水被甩到他脸上。
然后他会暴跳而起:“说了多少次不许乱摘我的花!再摘我就砍掉你的手!”
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就会挑衅似的摇晃手中的花给他看,挑衅地笑说:“来啊,砍啊,我又不用自己穿衣吃饭,才不稀罕这两只手呢,倒是你,好像比我还离不得它们,你说是不是?”
脑海中仿佛有根弦在瞬间断裂,发出刺耳的长吟。
奚梓洲逼着自己睁开眼睛,深红色织隐云纹的床帐瞬间侵入眼帘,仿佛有人往他头上泼了盆冰冷的血。
花草的香味还在,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花,在这里没人敢乱动,和况是连枝摘下。
“韩谦……”
微弱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擦出来,几不可闻。
然而韩谦如鬼魅一般在瞬间闪到了他床前。
“小王爷?”
“我睡不着。”
“几个时辰?”
“到酉时吧。”
“好。”
韩谦在他的睡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然后轻轻放下了床帐。这些年下来,他的点穴术在奚梓洲身上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奚梓洲要睡三个时辰,绝不会在两个时辰又三刻之后醒过来,也不会再晚片刻。奚梓洲应手闭上了眼睛,韩谦转身正要出去,却看到葶兰端着一盆水进来。葶兰看了奚梓洲一眼,眉头微皱,耳语:“不是醒了么?”
韩谦点头,又屈起手指比划了个敲下去的动作。
葶兰叹了口气,看向韩谦,目光闪烁:“其实你可以让他睡久一点。”说着看看周围,然后凑近了韩谦的耳朵:“或者一直睡着。”
韩谦的手在瞬间屈成一只鹰爪的形状,向葶兰抓了过去。
葶兰疾速举手向着韩谦翻转水盆,盆里的水全都哗的一声撒落在地,韩谦的手在离盆底半寸处停了下来。
目光交错,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
韩谦哼哼一声收了手,“你放心好了,我和你爹同门一场,看在他的份上,不会让你一辈子埋没在这里。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就再忍忍罢,我担保,不会太久。”
床帐下,奚梓洲在水泼落地的声音中迷茫地睁开眼,正纳闷为何韩谦的点穴术没效果了,就听到他们最后的几句话;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带血色的微笑。
奚梓洲在酉时准时“醒”了过来。洗漱,吃过饭,照例到狱厅去溜达。他前晚被弄得太狠,浑身都不舒服——坐着疼,站着疼,走路更疼,仿佛衣服里面长出来一根根的细针,扎进他全身的骨头里。看来皇帝命太医院送来的那些据说是天下最好的伤药也不济事了。亏了他平日里受惯了,也不当回事,只自己慢慢地在滑溜的石板道上挪,看上去还是硬汉一条。
好容易慢腾腾地挪到了狱厅,半趴在掉了漆的书桌上面看公文,该批的批,该盖章的盖章,改驳回的驳回。好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雷厉风行地决断过去,不久就都处置妥当了。本想到里面供他休息的地方去趴一趴,就有狱卒张献来禀告:“今天又有人来看萧晏了,说是他家的仆人,奉了老爷夫人的命来给他送吃的。那仆人没命地求我们让他进去见萧晏一面,我没让,叫人替他把食物送进去了。”
奚梓洲哼哼说:“怎么,十四夫人不来了么。那仆人送了什么来?”
张献回想片刻,“还和上次一样带了一木桶冰;吃食是一盅燕窝汤,一条清蒸鱼,一碟竹笋炒牛肉,一碟清炒莼菜,一碟水煮花生,一壶花雕——约是八两,还有一笼子汤包,两碗米饭。”
“哼,吃得倒挺清淡的……东西查验过没?”
“何止查验!我每一样都拿勺子舀了些喂猫吃,等了半个时辰看它没事才送进去的。”
“食盒呢?”
张献语塞。奚梓洲拔腿就走,速度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只是走路的姿势,比方才也不止难看了一倍。好在天牢里过道窄,还有两边的墙可以扶。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路暗骂张献办事疏漏——那什么十四夫人家里的仆人真假难辨,他们又不能把人带去萧家对质。本来想着自己和狱卒有银子可收,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