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二十圈我也这么想。”
成钰小声嘀咕。走出陈朗办公室,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如她脑中在今晚了解到的信息,心下沉重得不似来时。
陈朗有时会罚她跑圈。成钰总觉得这是他也不能断定她的观点一定是错的,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夜晚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成钰踏上跑道,想起2014年第一次上陈朗的课。那时学校请他来给学生讲侦查总论、犯罪现场勘察。陈朗的知识面极广,参与的重案要案也多,讲课生动有趣,又有满满干货,很受学生欢迎。
要想在课后问这位陈老师问题,得坐到前排,才能来得及。
“陈老师,当刑警是什么感觉?”
这是坐在第一排的成钰最想问的问题。
她以为陈朗会说他们是国家暴力机器,履行打击刑事犯罪职责或者此类拔高刑警价值意义的回答,可对方语气平淡,“只是一份工作。”
成钰大失所望,甚至怀疑他在敷衍自己。
后来再见到陈朗时,陈朗问了和张国安一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成钰很熟悉,因为几乎每个刚知道她职业的人都有同样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来当刑警?”
“都说太阳底下,人性最恶……我想见识一下。”
二十四岁硕士毕业,刚走出校园就穿上淡蓝色警服的成钰这么回答,然后被陈朗罚跑了二十圈。
成钰一边跑步一边气呼呼想,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难道是“想要惩恶扬善,当正义化身”吗?这话说起来可有点尬呀,想想可以,怎么好说出来。
陈朗希望成钰可以在初入公安的前几年,扎根基层,抛掉自己的优越感,构建工作的方法论。成钰在刚工作的那两年经历了不少案件,也能慢慢理解陈朗那句“工作而已”,是什么意思了。
看得多了,就会慢慢发现司法制度本身就是有限的,甚至是荒诞的。所谓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过是一句理想化的口号。很多时候,牢狱对那些罪犯来说,只是一段被监管的生活,而那些困在无边梦魇里的人……谁来为她们破碎的人生负责?
成钰不免又想起那个男人,讯问时他炫耀自己还猥亵过一个幼童。成钰去给那个孩子做笔录时,孩子的眼神里写满了恐惧和绝望,怯生生地认为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孩子的母亲是可以陪同的,那是个单亲妈妈,她要为生计奔波,所以连孩子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她在旁听时,眼泪像是永远也擦不完。
成钰知道,从今往后,痛苦、激愤与自责这三种负面情绪会交替折磨对方……没有人知道伤口愈合具体需要多久,只知道形容词都是很久很久。
她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所有接受过的教育与背过无数次的工作规范。只感觉如果不能让这个人渣感受到被害人的痛苦,所谓的惩罚轻飘到拿去卖废品都不值一毛。
也许看出成钰不敢对他怎么样,男人开始做出一些挑衅行为。一旁协助她的同事都看不下去,想停止讯问,问她要不要回避。
成钰的手在桌下不自觉攥成拳头,可又知道对方的目的就是让她发怒,一旦她做出违规的事情,很可能会就此断送自己的警察生涯。
真的没有办法治他吗?
她不信。
成钰收拾好情绪,脸上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反而笑吟吟看向他,“你这么爱炫,我带你出去炫一圈怎么样?”
二月初的北京,滴水成冰,五级的寒风能吹折百草。成钰就想知道他这玩意抗不扛得住冻。他自己脱的裤子,冻出什么毛病也是他自己作的。
她站起身打量了下,满目轻蔑,“你这也太小了吧?热胀冷缩了?”
“草,你信不信……”
男人骂着脏话,成钰便示意同事把他拉到外面去。
也许是被成钰的话打击到了,就算被手铐拷着,男人也要做手工。负责押运他的男警员十分嫌弃,于是让他自己走路。
可能因为裤子被他自己蹭到胯部以下,不太合身的缘故,又或是他想证明自己,太过专注——他在下楼梯时摔了一跤,导致生殖器断裂。
这是次很严重的失职行为,作为案件的负责人,成钰因此被停职调查。好在无论他家人如何闹事,监控里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了那个男人对警察的挑衅以及猖狂的言行。成钰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辱骂,她只是想把人带到室外,让寒风压一压他的嚣张气焰。
成钰发现,她在知道男人可能再也不行了的瞬间,内心的欣喜不亚于对方在法庭上被判有罪。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对陈朗那句“工作而已”有了另一种认知,比如不穿警服时,可以这样想想,排遣一下压力。
她在操场跑了几圈,把警服外套脱下,搭在臂弯,长长舒出一口气,“真是恶有恶报。”
因为种种特定限制,赵有田一家都没有坐牢,可是却在一年后全家中毒身亡,不是报应是什么?
老成同志最喜欢教员的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不跑”。成钰工作时,他也这么告诉女儿。可成钰发现这句话做起来其实很难,就像刘贱妮的案件,追查成本太高,而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不提轻飘飘的刑罚,甚至可能已经过了追诉时效。
成钰回到宿舍,就见刘贱妮正站在门口等自己,连忙告诉对方,“我工作时间不定,有时候会很晚,你不用等我的。”
刘贱妮看向她,昏暗的灯光下,只见成钰额上出了不少汗,“你不好受吗?”
“没有,我跑步了。”成钰进屋先把警服挂好,随口问刘贱妮,“你想让他们去坐牢吗?就是周老头周老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