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诺耶沉默了很久,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忽然说:“有金币。”
“金币要花掉,它们早晚会要离开我的,但朋友不会,”困意袭来,我毕竟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进入奥弗涅山脉后的路很难走,夜晚行路更令我倦怠不堪,只有在迷迷糊糊中喃喃重复,“不要丢下我呀,让。”
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又是否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一次我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体一颠一颠的,身下是小马驹绒绒的毛与旧马鞍。格雷诺耶走在前面,替我牵着缰绳。
我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铅灰色的圆锥形山峰,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一个名字闪过脑海,我知道了,那是康塔尔山的山顶,两千米高的火山。
这里几乎已经是法国的最远点,却也是被上帝摒弃的荒凉地带,孤独、死寂,连被通缉的土匪也不愿躲来这里。
我的心头忽然漫过一阵恐慌,当我仔细去抓住这个令我如此不安的念头的时候,我猛然间意识到,这里方圆数里都无人居住。
没有人的地方,就是格雷诺耶最喜欢的。
我的马驹忽然乱了脚步,因为格雷诺耶松开了缰绳,我慌忙从马背上爬起来去拽稳我的小马驹,格雷诺耶已经飞奔到山顶之上,闭起眼睛,张开双臂,身子转了一圈。
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宁静、自由、畅快、惬意的笑容。
“让,”我攥紧了马缰,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去往格拉斯,做出世界上最棒的香水,对吗?”
格雷诺耶缓缓睁开眼睛,他站在山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疑惑:“为什么要翻过去?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血腥味
【让·格雷诺耶】
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里有水,在水的尽头,有一条天然的坑道,潮湿,狭窄,但是足够我坐,只要蟋缩身子,甚至可以躺。
这里的空气中含有盐分,潮湿、凉爽,白天也像黑夜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这地方还没有生物来过。
真好。
我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铺到地上,躺上去。
这里真是天堂,没有人打扰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外面世界燃烧起来,我在这儿也觉察不到。
我想即使是在母亲的肚子里,也不会比这里更加安全。
母亲?哦,那已经是一个很遥远而陌生的名词了。
我不再受到任何事物的干扰,可以安静得像死人一样躺在这座墓地一样的坑道里,可是我的心灵在自由地活到,我可以无拘无束地在我的气味王国里畅想。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招来最遥远的气味,加拉尔夫人卧室充满敌意的、蒸气般的臭气;泰里埃长老酸得像醋一样的呼吸气味;圣婴公墓的臭气;母亲身上的那种凶气;巴尔迪尼混乱不堪的嘈杂气味;还有,阿黛尔……
我的思维突然中断,双手抱肩紧紧地蜷缩起来,身体不可遏制地开始颤抖。
看你,看你,格雷诺耶,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竟然将她赶走,对她恶语相向,说她如何打扰了你的一切享受,想要夺走你的安全,重新把你置于人群的危险中去。
其实你很清楚,她只是担心你,她在为你着想。
阿黛尔,阿黛尔,没有再像她这样不计回报地关心你的人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再也没有了。
可是你看你,格雷诺耶,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格雷诺耶,你真是可恶的恶魔。
阿黛尔……
算了吧,格雷诺耶,现在一个人也很好,没有谁能够伤害到你,也不会有人对你呼来喝去。你在这里躺着是最安全的,现在是最自由无匹的状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在纷繁且混乱的思绪中睡着,黑甜的梦乡里是我独一无二的气味王国,美丽的薰衣草田,清香的麦田气息,雨水和阳光听我号令,我是这一切生灵的主宰,在美丽的田野尽头,是我巍峨的王国城堡,这里有几百万种气味的博物馆,我可以躺在紫色的柔软沙发上,尽情享用它们。
冰凉的雨水冷醒了我,将我从甜梦中拉回现实,大雨倾盆,斜着的雨丝飘进了坑道,淋湿了我的半边身子。
我动了动,“碰”的一声轻响,一个放在我身边的篮子被我不慎碰到,倒在了地上,苹果和柑橘从里头骨碌碌地滚出来,冷掉的香肠和培根散发出油腻腻的肉味。
一张纸笺从倒下的篮子里晃悠悠飘出来,我及时把它抓住,避免它被雨水淋湿的命运。
【好好吃饭,蝗虫和蛇都不能吃,野蜂蜜也要慎重喝,每五天上来看你一次。当然,你如果愿意去山下找我就更好了,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阿黛尔】纸笺后附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地图,上头有一处地方画了大大的红色五角星,标记写着“阿黛尔”。
那地方是在克莱蒙南面的一个很小的村庄,唯一的好处是离康塔尔山——我所待的地方近,骑上她的小马驹,大概不到两天的行程。
她说要每五天上来看我一次。
她还没有放弃我,她不生我的气。
我有点发呆,不自觉地紧紧攥住这张便笺,遗憾的是我的手被雨水淋湿,最后弄湿了这种纸笺,它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黑乎乎的墨迹散开,再也看不清。
【阿黛尔】
“让!”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坑道,简直已经熟门熟路得像自己的家一样,这一年跑了多少次荒无人烟的康塔尔山,我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