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是灰色的……”伤者有些发烧,又用了麻药,神智开始不清醒,一个劲地呢喃着什么,“好快,好快的剑,可怕,可怕……”
“替我按住他,我要剜去他的腐肉。”柔和的女声响起,站在一旁的老者和驼背立即上前,牢牢按住伤者的四肢。店小二躲在柜子后头,冒出半个头,看着那大家闺秀一样温婉的女人,手上一把银色的小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忽然间抬手就往伤者的伤口,快速割了一刀,去掉一块发黑的肉来。
妈呀,好可怕!店小二和掌柜同时缩了缩脑袋。
江湖上的人果然不能小看,一个温温柔柔的女人,居然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割掉别人的肉!就算是在救人,那也很可怕啊!
女子一边注意着伤者的伤势,一边为刀具消毒,抬手想取酒的时候,却发现已经用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狗儿怎么还不回来?”
“娘,我来啦!”清脆的童音响起,红衣童子欢快地跳进门槛,女子抬头,本想朝自己的孩子笑笑,但是当她骤然望见童子身后跟着的男人时,她的脸色蓦地苍白,身形禁不住晃了晃。
“夫人!”驼背者隔得近,立即扶了她一把。
“我……我没事。”女子垂眸,将目光重新转向伤者,背对着那人,轻轻道:“把酒给我吧。”
李寻欢怔然望着女子纤瘦的背影,涩然道了一个“好”字。
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李寻欢没有打搅她救人。
事实上,他很意外,一走进客栈,看见她面不改色地为伤者去除腐肉,他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诗音。
诗音连看别人杀鱼都不敢的。
她心地善良,半生中简直连一只蚂蚁都未踩死过。和诗乐不同,她从小就不乐意学武功,她轻视武功,是因为武功总带来杀戮。
所以血腥的东西,她见了会难受,会反胃。
而如今,那个躲在他身后,不敢看人家杀鱼的姑娘,已经消失了。
是什么让她成长?李寻欢问自己。
当一个漂泊江湖的女人,没有任何男人去保护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必须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林诗音的成长,是不是也是这样开始的?
那样的成长……会不会——很痛?
李寻欢不知道自己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直到伤者的伤势被处理干净,让人抬走,她拿酒水净了手,两人面对着面,她却始终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清理着手中的污渍,一言不发。
“娘。”狗蛋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这人说他是我的表舅。”
林诗音怔了一怔,浓密黑长的睫毛轻轻眨了眨,终于将视线转向了李寻欢。
那一刻李寻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十年了,或许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当他和她对视的时候,他依然会有这种心跳如鼓的紧张。
林诗音的红唇动了动,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她轻轻道:“你随我上楼来吧。”
一间斗室,一张床,一张矮桌,两个蒲团,一鼎香炉。
“厉叔,孙大哥,”林诗音进屋前,朝老者和驼背人鞠了一躬,“我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烦请你们二位在门口守着,莫让任何人进来。”
“自然。”二人颌首。
李寻欢却忽然道:“这位……孙大哥?我们是否见过?”
驼背的男人朝他笑了笑:“自然见过,以前,你还在我的酒馆喝过酒。”
李寻欢愣了一下,忽然想了起来,以前李园的后门,隔着一条街,的确有一家冷清的小酒馆,酒馆的主人,便是个驼背。
可是……他如今怎么会跟着诗音?
“寻欢,”林诗音回眸,“请随我过来。”她的声音温柔而淡然,眼神平静得仿佛掀不起一丝波澜,她跪坐在蒲团上,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李寻欢也坐下。
“今天,我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林诗音轻轻道。
李寻欢忽然就失语了。
从客栈的大厅上楼,一路上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或许怨他、恨他、骂他、冷落他、嘲讽他,或者向他流泪、向他哭泣。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林诗音会对他说——“对不起”。
李寻欢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去。一个你爱的人,向你说“对不起”,这说明了什么呢?
林诗音不知道他的心里活动,因为打从一进来,她就没有看过他。她的眼睛看着桌面,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个油纸包着的布包,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这样东西,原本是那人给你的,可是我因为担心它为你招来祸事,便隐瞒了此物。可是这十年,我想了很多,终于决定还是要告诉你,毕竟,我擅自用了它,”林诗音秋水般美丽的眼睛终于抬起,她轻轻道,“你打开看看吧。”
布包里是一本书,只是一本书而已。
《怜花宝鉴》。
——这本书的名字,李寻欢闻所未闻。
“昔年纵横武林的人杰,沈浪、熊猫儿,皆是一等一的大侠好汉,而还有一人,外号千面公子,此人曾为沈浪的死敌,后来却成为他的好朋友。他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不但星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不过,他与沈浪夫妻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