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地讲,一点一点地告诉他。
周其野转头过来看着她,听她说完,安静许久才问:“言谨,你想说,你是为我回来的吗?”
那句话讲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语气平静,只有她能看到他眼中极力克制的情绪。
她未曾避开他的目光,也看着他说:“我是为我的计划回来的,但你要是愿意,可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周其野听着,忽然笑起来,笑到支肘在桌上,两只手挡住面孔,说:“这什么《三体》梗?”
言谨也笑了,同时却分辨出他声音里的一丝沙哑,又觉得有点想哭,那一阵泪意模糊了她的视线,以至于在烛灯微光中他身上衬衣的白色也变得更加柔和。
“所以,你愿意吗?”她问,一句话,几个字,说得荒腔走板,并不比他好多少。
“可是怎么办呢?”周其野同样在烛灯的微光里望着她,笑着,也叹息着,“我们现在是对手啊。”
言谨点头,抿唇整理情绪,反问:“喂,我可是你团队里出来的人,至今已经执业十年,你不希望看到我有实力成为你的对手吗?”
周其野没说话,答案毋庸置疑。过去几个月,他们在“全源”这件案子上的每一次交锋,都让他觉得她闪闪发光。
“但我们现在是对手啊。”他又说了一遍。
言谨再次点头,确实如此。
“如果你代表苏迩接受和解……”周其野开口。
这下是言谨看着他笑起来。她要他尽力,他也真的是尽力了,直到现在,她问他你愿意吗,他还在代表“全源”试图说服她接受和解的条件。
但她也跟他一样尽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即拿出手机,放一段视频给他看。
那是一则vlog,刚刚发布不久,已经上了热搜。
视频画面中,是苏迩坐在自己画室的工作台前,回应这段时间网络上关于她起诉ai抄袭的争议。
她说:“我并不想反对技术进步,只是希望停止进步过程中的无序。也许有人会说,所有新事物刚刚出现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但是蒸汽机和纺织机一次改进以十年计,互联网的迭代以年为单位,人工智能又会留给我们多久呢?
“虽然我有选择,但更多我的同行们没有,继续生存的方式只有把自己先降到那个维度吗?直到有一天,活着的画师成为稀有物种?
“这件事,我已经在网上跟人争论过很多次,结果发现根本没用。这次起诉,我只是想在一个更加正式、也更加公正的场合,维护我的合法权利,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被听到,被考虑,被权衡。无论胜算多少,最终结果如何,哪怕只是把这个秩序建立的过程往前推一小步,我觉得都是值得的。”
那则视频下面评论已经上千,有很多她的粉丝,也有很多ai的支持者,两边吵起来,一边骂赛博尸体,一边骂纺织女工。
有人说:小画匠就爱到处鉴抄,大模型预训练和微调是什么都不懂,还总觉得ai必须拿原始图像才能有输出。
有人回:没有原始图像你训练个锤子?
也有人直接嘲讽苏迩:以为自己是谁啊,这都能套上《三体》梗?有没得到大刘的许可?
有人问她:几岁了姐妹?先把你家dows的钱付给微软吧。
有人劝她醒醒,说:接受现实吧,人家以美术闻名的大厂都开始大面积铺开ai了,纺织女工是无法逃过被珍妮纺纱机送进历史灰堆的命运的。
也有人啧啧,说:小画匠的吃相,让我想起那些嘲笑火车的马车夫,在他们眼里工业革命算什么,只有自己的饭碗最重要。
更有开行业炮的,说:绘圈的文化水平还是太低了,一帮艺术生果然没办法接受超过他们认知水平的新事物。
……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言谨跟苏迩沟通和解条件的时候,她好像还表现得很怂,说自己这段时间根本不敢看评论,就连登录社交媒体去把私信关了都做不到。结果最后做出来的事还是这么勇,她发了这则vlog,仍旧没关评论,任谁说得再难听都没删除。
言谨告诉了她“全源”方面提出的和解条件,射月公司可能做出的决定,以及在那之后案件局面的改变,一旦剥离oonie的商标侵权,全源不必再提供训练数据作为证据,她们也回到了著作权侵权论证实质性相似的难题上。
而苏迩回答:“如果射月退出,我可以理解,但我会继续。”
正如此刻,言谨也对周其野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理解商业的逻辑。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做一下。苏迩已经明确表达了拒绝和解,这个案子,我会陪她走到最后。”
周其野看着她,问:“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
言谨点点头,说:“我知道。”
“值得吗?”他问。
而她反问:“为一个鸡蛋丢一根手指,值得吗?”
周其野笑起来。
言谨也笑了,说:“更何况那不是手指,只是一个机会,我不差这一个机会。”
他看着她,再一次觉得她闪闪发光。从21岁到34岁,她求学三年,执业十年,仍旧不是raaker,不是魔术师。但她有足够的实力和勇气,选择去做她想做的那些事,成为他曾经想成为却最终没能成为的人。
“所以呢,”他问,“我们怎么办?”
“等到一审结束?”她提议。
他点点头,说:“wehaveallthetiweneed”
“you”变成了“we”,她被这些微的篡改感动,从2012到2023,十一年过去了,他们的时间终于同步,却也记得再次提醒:“你又犯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