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只当她玩笑,回:用不起。
吴清羽却又说:我认真的,都说我没上过班,我想上上看。
像是就为了跟网上骂她的那些人抬杠。
言谨笑了声,回:你给我做律助,人家都看你,我不要谈案子了。
一句话发出去,却又想起从前。
2011年那个秋天,当时还叫吴晓菁的她,从横店回到上海,剪了贴头皮的短发,总穿一身黑,甚至在正式开拍之前找了家美发店,真的去做了将近一个月的小工,扫地、洗头都干过,染发剂渗入皮肤,在手上留下褐色的痕迹,后来过了很久才彻底洗干净。
言谨想着,跟着发了一句:倒是有个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
吴清羽问:哪里?做什么?
言谨说:有个案子,我找了卢茜,咨询一些行业问题。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边似乎停顿了一秒,才回:好。
她们约在浦东三林那边的一个摄影棚见面。
现场正拍一支广告片,桁架上镝灯通明,周围蝴蝶布摆得好似太极阵,白色旋转台中央停着辆簇新的纯电车,干净得纤尘不染。
卢茜做广告导演已经有许多年,坐在监视器后面,一边指挥现场的工作,一边给言谨介绍国内现下主流tvc拍摄的过程,各种档次的预算大约多少,堪景怎么做,合同怎么签。
来之前沟通过,她知道言谨这趟是为了一个aigc侵权的案子。
涉案的也是一支广告片,写明了由ai绘图工具制作,那段时间正在各种网络平台、地铁和户外显示屏上广泛投放。有原画师认为视频中出现的很多画面构图和细节元素抄袭了他们的作品,准备提起诉讼,要求停止传播和经济赔偿。
卢茜说:“我们现在有些项目确实会用sd、j之类的软件做分镜,甚至模拟拍摄,但不会用它直接生成最终的成品,这样不至于也被你们告吧?”
言谨笑,摇头,说:“只要过程投入复杂劳动,产生的作品具有独创性,那就是典型的人工智能辅助,不能算人工智能生成。”
卢茜却又说:“但辅助也只是暂时的。绝大多数甲方之所以不直接用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是因为现在的ai还不如我们这些人好控制,成品也跟人工做出来的区别明显,尤其人物,面部高光太饱满,人体结构关系也不一定对,一看就能看出来。但那些软件真就是几个月一个新版本,进化速度快得可怕,隔段时间再看,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言谨点头,确实如此。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件普通的著作权纠纷才能升格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科技圈,艺术圈,法律圈,都在等着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其实,”卢茜又说,“你还可以去找一下悠悠,他做后期的,这方面接触的应该也不少。”
听到这个名字,言谨看了眼吴清羽。
吴清羽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自然地接口对卢茜说:“大家好久没见,难得言律师也回来了,约出来聚一聚吧。”
卢茜看着她,倒有些意外。他们真的很久没在一起聚过了。
那场聚会定在几天之后,卢茜叫了当年剧组里所有的人,有个在加拿大的,也视频出席了。
赵悠游是从杭州过来的。他有家后期公司开在那里,名字叫jadedrea。人还是老样子,高大的一个,穿t恤牛仔裤帆布鞋,也不怎么爱说话。只是姿态变得从容了许多,皮肤也不黑了,大约很久没再去过非洲。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又开了个包厢,却没人唱歌,只是坐着喝酒聊天。
起初,还在讲言谨那个案子。
曾经剧组的“美术老师”转了行做游戏,其实是最切身相关的,却已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说:“我们这些人,迟早都是要失业的。但如果以后创作没那么高的门槛,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和故事展现出来,其实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
卢茜叫他的名字,然后说:“我建议你现在订张机票,立刻飞去罗马,然后找到马杰奥尔大教堂,把圣母像砸了,换你抱耶稣坐在上面。”
其余人都笑,但估计也都心有瑟瑟。大家都想成为被炼出来的那粒丹,结果大多只是炼丹过程中的原料。
还是吴清羽先转了话题,说:“你们还记得吗?我那次去找你们试镜,也是在这个月份。”
卢茜笑,说:“当然记得啊,那时候剧本是人写的,分镜也都是手画的,你还去理发店体验了一个月生活,辞职的时候,老板挽留不成,怀疑你是附近另一家店派来偷客人的。”
所有人都笑,吴清羽也不例外。
言谨看着她,却又想起更多。拍摄的那几个月,她基本就住在卢茜那儿,偶尔去东昌路,两个人一起吃饭。从她买的菜里,就能判断出她最近的经济状况。开头是尖椒牛柳、糖醋排骨、干锅虾,说明手里还有钱。后来变成小炒肉丝、宫保鸡丁,说明有点紧了。直到有一天,只买了几只桃子,说看见路口有人推个三轮车在卖的,五块钱一袋,就知道真没钱了。
但那也是言谨看到过的,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大约都有些醉意,想当年一旦开头,就再也停不住了。
美术说:“那时候一个个假惺惺地都叫我‘美术老师’,其实呢,服装化妆是我,买道具搬道具置景也是我,画海报还是我。”
录音在视频里说:“你有什么好叫的?明明我最惨,你们都还嫌弃我。”
美术说:“要不是你那么烦,干嘛嫌弃你?大冬天的不让开空调,老说有风声。你自己倒好,那么大个耳机捂着,不晓得我们有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