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忽然开始下雨,剧组叫了收工。
两人合打一把伞,走下山去。一辆车从她们身边经过,是女主角的超级豪华大房车,喇叭响响,车轮飞溅起泥水。
言谨往旁边躲,小青却走到雨里,望天感叹:“啊,世界参差,人生残酷。”
言谨笑死了,说:“喂,你不撑伞吗?”
小青索性跑起来,说:“有没有点像电视剧里那种,bg一响,然后主角就开始跑。”
言谨撑着伞在后面追,喘着问:“你累不累阿?”
小青头也不回地说:“我很能跑的,小时候练跳舞,只要跳得不好,我妈就会让我跟在她自行车后面一路跑回去。”
言谨听着,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青说不喜欢跳舞了。
“那你为什么喜欢表演?”她脱口而出,真的问了,又觉得好像有点冒犯。
小青却不介意,仍旧一边跑一边大声回答:“因为可以成为别人啊!”
【18】
10月末,拍摄进入尾声。
每天都有演员杀青离开,小青也坐着跟组群演的车走了。言谨认命留到最后,开始和工作组一起在镇上的饭店吃饭。一桌上中国人、美国人都有,互相别扭了两个多月,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却又好像冰释前嫌,每个老外都起了中文名字,留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的联系方式。
一天下午,她正在招待所房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回邮件,手机震动,拿起来看,是蒋哥发的消息:你老板来了。
言谨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谁,套上个卫衣下楼,见到周其野。
其实每天都在视频会议上见面,却又好像好久不见了。人还是那个老样子,穿西装,衬衣洁白,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孔和一双手那么干净,在此地一群清朝打扮的演员和不修边幅的工作组中间,显得尤其违和。
周其野看着她笑,对她说:“明天有个活动,几个投资方、出品人、制片人都到,带你去见见。”
言谨意外,也挺高兴,刚想说,您叫一声,我自己跟剧组车去北京就行了,不至于亲自过来接啊。
周其野却又道:“趁路上有时间,正好跟你谈一谈。”
言谨忽然紧张,心里问,谈什么?是做完这个项目,传媒娱乐组要解散了吗?
也不敢直接问,又回去房间里收拾了必要的行李,再下楼来,跟着去停车的地方。
其实也没几步路,周其野边走边问:“在这儿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还挺好的。”言谨回答,心里还在想,他到底要跟她谈什么。
周其野却又不说话了,忽然伸手虚揽了她一下,两人互换位置,说:“你走这边。”
“啊?”言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几条田园犬正溜达着过来,疏疏懒懒占了大半条路,好似帮派巡街。其中有一条就是小青房东家的,她跟小青一起喂过好多次,大概已经认识她,闻着味儿朝她这边过来。
言谨能感觉得出来,周其野脚步加快了些,身上那种笃定的松弛感也没了。他紧张。
她开口安慰他一句:“其实不是野狗,都村民养着看家的,农村嘛,都这样。”
心里却在说,老板就是老板,哪怕人挺好,也对下面打工人的生活一无所知。
以及还有个小人儿正仰天大笑,哈哈哈,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你别保护我了,要不还是我来保护你吧。
就这么带着丰富的心理活动上了车,离开小镇,往北京去。
京藏高速上多的是从内蒙运煤过来的大货车,周其野的黑色路虎夹在其中穿行。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驻组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言谨老实回答:“不太一样。”
周其野并不追究细节,又问:“那这个电影呢?”
“这片子……”言谨语塞,其实组里人私下讨论不少,但当老板面说可能不大好。
周其野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说:“是不是不大行?”
啊,原来大家都知道。言谨松了口气,这才说出来:“可能因为剧本是英语写的吧,好多对白即使翻译过来也不太像中国人的表达方式,而且,太多西方人视角猎奇的东西了……”
说到一半停下,又觉得是不是越矩了。客户片子拍得好不好,跟驻组的实习律师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转头看周其野,却见他点头表示同意。
言谨忍不住说下去:“可是这么些投资,这么多人,这么艰难的过程……”
周其野说:“这可能就是这个行业残酷的另一个地方。电影或许可以算人类最大规模、最不可控的集体创作。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把几十个工种,数百个人集合到一起,立刻开始紧密合作,像公司一样运营。每个人都在创作,但每个人的创作也都在被损耗。他们中的有一些只出行活儿,但也有一些不是。最后的结果可能好,也可能坏,策划的时候是一回事,剧本是另一回事,演的是一个样子,拍出来是另一个样子,可能最后剪完上映又完全不同了。”
言谨听着,思索。她永远都记得小青在雨中的独行,虽然那场戏最后多半也难逃宿命,变成一部平庸甚至有点好笑的抗日神剧里的一幕。而后又想到周其野,他也是个不甘于只出行活儿的律师吧,但他的传媒娱乐组会怎么样,同样不可知。
此处大约应该感叹,这也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言谨却道:“建立这个公司的同时,还要进行好几轮估值和融资,最后产品出来,推向市场,看票房多少……其实也有点像ipo,迷你速成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