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员的消息传来时,言谨正蒙头在飞机上睡觉。
手机震动,她摸出来看了眼,是所里新招的中国留学生,发过来一条:jean,hr叫我去谈话,可能就是今天了。
言谨睡眼惺忪,缓了缓,回:别慌,不要给你什么就签,也不要拍照发社交媒体,先问一下有没有relocation的可能,遣散费、离职日期、医疗保险尽量争取。
对面给她发了个ok,等到她在首尔转机,又接连来了两条:
relocation没可能,薪水付到月底,而且因为工作涉及保密项目,让我立刻上交笔电,今天就离职。
绝,我人还没出大楼,门禁指纹已经失效了。
言谨再回:更新好简历,赶紧找工作吧。
然后给了几个联系人的名字、职务、邮箱地址,让小朋友发求职信过去。
言谨不意外,一点也不。
只是等到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她简单休整,赶去怀柔参加当天晚上影视投融资论坛的活动,听见人家介绍自己,说:“这位言律师,是在好莱坞做娱乐法的。”
感觉多少有些讽刺。
这是2023年的春天,美国的律所几乎都在裁员。甚至有人专门做了个网站不定期公布统计数字,某某所纽约办公室走了几个,西雅图几个。其中最多的就是刚招进来的国际生,说是因为今年工作签证特别难中,但所有人都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市场的缘故。
尤其是言谨所在的业务组,办公室设在洛杉矶,专注传媒和娱乐行业。
几近无差别的低迷已持续三年之久,如今的好莱坞只有网飞的现金流是正的。组里的几个大客户,有的票房跌到零,过后连新的拍片计划都没有,有的干脆被关停,最好的那个业绩也大幅缩水,新推的大片都不成功,八部戏亏掉十亿美金。为了向股东交代,总得有人背锅,管理层于是纷纷大换血。律师作为他们的乙方,能把生意关系留住就不错了,营收什么的,不提也罢。
言谨对此早有察觉,但哪怕她格外频繁地往办公室跑,在合伙人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约客户吃饭、喝咖啡,跟他们要项目,过去一年的计费时间仍旧是一条沉稳向下的曲线,甚至就连航空公司的常旅客等级都从白金降到了金卡。
她一直都记得,入行之初就有人对她说过,这是个残酷的行业。而作为这个行业的边缘人,这种残酷有一天降临到她头上,也在情理之中。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觉,这趟回国之前,她已经尽量低调地找了一圈工作,以及此次出差,目的也不单纯,顺带给自己另谋出路。
活动结束,她从怀柔打车去市区,一路清着微信上的未读消息。
本科同学的群还是原来的名字,“女律师永不为奴”,群里最初流行骂senior,后来流行骂合伙人,最近几年陆续走完了质疑、理解、成为的流程,开始佛系聊天,偶尔转发各大律所人员优化、降本增效的新闻,八卦一下又有哪几家也开始了冻薪冻年级。
影视行业的群也早没了戾气,只偶尔有人感叹,这两年十个立项九个黄,酒仙公寓空空荡荡,横店影视城已经很久不见剧组抢景点了。
当然也有与众不同的,慷慨激昂地打了一大段:史前一万年,人类在岩洞里就开始讲述故事。甚至可以说,虚构作品的诞生使得人真正成为人,文明真正成为文明。所以,除非世界末日,我都相信这个行业,我的热爱从未改变。
热爱。言谨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个词,竟有种穿越之感,许多年之后,再一次有人谈起热爱。
但紧接着就有给激昂哥泼凉水的,说:你是不是手上有个项目正在找钱?这话其实是准备对投资人说的。
激昂哥对此不置一词,只发了个狗头表情。
言谨失笑。事实是,恐怕不会再有人认真地谈起热爱了。
网约车已经开到国贸附近,那一带还是她熟悉的样子。深夜的城市仍旧华灯璀璨,路上来往的人大多行色匆匆,顶着一张缺乏睡眠的面孔,去赶末班回家的地铁。难得有三两意气风发,身上穿着崭新的patagonia小马甲,把工牌端正挂在胸前,不用问就知道是投行新招的小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