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阁下台鉴
淮江蟹肥,花雕醇绵,如篝火炙羊,囊酒畅烈。既望皓空,琴音波心,今备舫翘待,盼尊驾屈移。李弘翼敬上。
萧雁北望着帖上落款处红色的私印,沉吟片刻,抬头望向曲圆,“何时?”
“酉时三刻,小的备好马车于馆后侧门相侯,望请使臣大人屈驾移步。”
萧雁北点了点头,也不作答。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曲圆躬身行礼,旋即转身隐入假山之中而去。
卓武略为迟疑一下,“这燕王是……?行事怎生如此神秘?”他虽跟随萧雁北多年,但对各国王侯朝臣却也是知之甚少。
“这燕王是南唐皇帝的谪长子,与我也是素昧平生……听闻他年少英勇,行事果决,如今看他行事谨慎,可见其心机谋略也非一般,日后南唐强弱或许要看此子的野心如何。”
望着脸有不解之色的卓武,萧雁北笑了一笑“南唐皇帝当初立李景遂为皇太弟,是为权宜之计,而以我与李景遂这几日会晤所见……这皇太弟行事稳重,谋略不凡,大有其父李昪之风范。”
“而这燕王想是不弱,又是谪长子的身份……只恐这谋而无断的南唐皇帝日后难以善了。”
萧雁北身为契丹国舅拔里氏帐中的一员,深知皇位争夺之残酷,心想若传闻不虚,这年少多谋的燕王李弘冀岂会放弃皇位,他日南唐必会因此而乱。
唐烈祖李昪驾崩,朝臣依照历代皇权更替立谪立长的规矩,立李璟为帝,而南唐也是四面环敌,李璟之弟李景遂是文武双全之人,朝中威望甚高,李璟因立谛立长之俗而登基,恐人心不服,便在李昪灵柩前立誓约盟,兄终弟及,却也留下了后患。
“燕王此次私下相邀,必是与我大辽结盟联兵有关,南唐皇帝迟迟未决,想必是朝中党争之故……”萧雁北顿了一下,“去会他一会,看看这燕王的心思究是如何?”
酉时三刻,一辆马车载着萧雁北、卓武二人驶往秦淮河畔,到了岸边一排随风飘扬,长条短线的柳树下,扮成车夫的曲圆扯绳止马,掀开布帘,“请使臣大人移步。”
萧雁北与卓武下了马车,此时天色渐黑,但见两岸灯火通明,雕栏画槛的河房上,帘拢纱窗间,红妆隐见,耳边传来阵阵丝竹乐器弹唱之声,眼前近丈处停着一艘长达五丈的画舫,舱顶后部上建有一亭,垂以水晶珠帘,至前舱顶皆环以三尺高的雕花木栏,与那亭柱相连。
画舫两侧的廊道上皆悬有的角灯,此时已是点亮,只见两个舟子将跳板铺连岸上,曲圆躬身作请“大人请上船。”
到了船舫上,曲圆将二人引进了六尺深的前舱,这前舱与中舱相隔是开有拱门的雕花檀木墙,拱门顶上挂有题写着“闲至”两个字的牌匾,门边站着两位容貌姣好的侍女。
见萧雁北等人进来,那两位侍女便是屈膝行礼,转而掀起珠帘,便见一位头束玉冠,身着牙白色云纹锦服的青年公子,从中舱迎将上来,拱手行礼“李弘冀见过使臣大人。”
萧雁北望着年约二十上下,容色刚毅,颇俱威仪的燕王李弘冀,点了点头,拱手回礼“萧雁北见过燕王殿下。”
这中舱长近三丈,与后舱用檀木雕花的木墙隔断,墙上悬挂着字画,字画下摆着一张罗汉床,中间用矮几隔开,两侧的舱窗皆是敞开,悬以珠帘,中间窗下各置着有两张配有茶几的交椅。
舱内地板铺着绣有锦花的地毯,天花顶上绘着仙女奔月的图案,金粉点缀的衣着彩带,在四周悬挂的灯笼光中闪闪亮。
李弘冀将萧雁北引到罗汉床榻前分主客入座,卓武则坐在窗边的交椅之上,此时便有侍女将茶点奉上,萧雁北但觉船身荡漾,知是画舫已经离岸而行。
“使臣大人英名,本王仰慕良久。去年思温附马与公主良缘之时,本王困于与吴越交战,无缘前去道贺,今日本王进朝面圣,得悉使臣大人到来,想去驿馆拜见,又恐听非议,故唐突相邀,望使臣大人见谅。”李弘冀坐在位上,侧身拱手言道。
萧雁北但听此言客套之中带有三分真话,笑了一笑“燕王少年英武,本使未至江宁,途中便已闻大名,今日得以相邀,实是幸事,怎说唐突之言,燕王殿下客气了。”
李璟继位之后,一改其父“息兵安民”之策,趁闽、楚内乱之际,举兵入侵,却也引起吴越,南汉两国猜忌,引了争夺地盘的混战。
而吴越国主素与中原王朝交好,去年北汉与辽兵联军攻打后周,郭威深恐南唐趁机北上,便授意吴越王攻打南唐边境,牵制南唐用兵北上,而李弘冀年少英勇,率兵败吴,从此声名大震。
因此得以文臣韩熙载、常梦锡、江文蔚为的北土士人拥戴,隐隐有劝李璟立李弘冀为太子的倾向,而江南士族以冯延已、冯延鲁、宋齐丘为的文官却站在皇太弟李景遂这边,故朝中形成了朋党之争。
李璟志大才疏,又无识人用才之明,每日与韩熙载、冯延已美酒歌舞相伴、吟风弄月,两派朋党之争逐步演化成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自然是置朝堂的利益于不顾,争个人言论之得失。
此次萧雁北奉命出使南唐,欲结盟攻打后周,南唐方面自也有心结盟,但苦于骏马缺乏,便要求辽朝赠马三千。而契丹经过内乱,国力尚虚,只愿相赠三百之数,其余马匹但要南唐以茶叶,丝绸作为交换,这便触及江南士族财阀的利益,致使联军一事商议不下。
李弘冀虽年仅二十,胆色见识却是不凡,心有入主中原之志,得悉萧雁北此来联议攻周事宜,心道机会难得,便借事进京面圣,实是想相邀萧雁北一聚,表明心迹,又恐被人知晓,惹下僭越之嫌,便遣派曲圆潜入驿馆传柬相邀。
二人一阵寒暄之间,萧雁北但觉船身略顿,心猜画舫应是靠到岸边了,一阵脚步声传来,举目望去,拱门珠帘卷起,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缎袍的曲圆走了进来,对着李弘冀躬身见礼“殿下,可以上菜了。”
李弘冀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使臣大人,请随本王到舫顶敞台上观明月映波,听佳人奏曲……”
便见曲圆趋步走到罗汉床右侧边,用手一拉,那与后舱相隔的木墙便出现了一道门来,原来这隔墙上隐有暗门,便见层级斜上的楼梯出现眼前。
李弘冀道了一声“请”后,便引领萧雁北上了楼梯,出了梯口之门,便是一座三面垂有水晶珠帘,长一丈五尺、宽二丈的凉亭,亭子中间置有一圆桌,桌边放置着几张鼓墩。
李弘冀邀请萧、卓二人入座后,只听楼梯间一阵脚步声传来,便见几位华衣缤纷的女子,手托朱漆食盒,从梯门口相继而来,须臾间摆上一桌佳肴燕窝鸡丝汤、鲍鱼汇珍珠菜、蘑菇煨鸡、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鱼舌汇熊掌、芙蓉蛋、肫鹅掌羹、糟蒸鲥鱼,醉虾、蒸蟹、灌汤包子。
牙箸金盏陈列后,曲圆便将一坛黄泥封口的美酒打开,但闻酒香四溢中,曲圆手捧酒坛,将美酒分倒入三个银壶之中,交与了三位侍女,各执一壶,来到桌前将酒斟满。
李弘冀双掌轻拍一下,‘叮叮铛铛’声中,亭前的水晶珠帘卷起,只见三面环有木栏、长有近三丈的舱顶平台中间,置有有一张琴案,一位身着白裙、风髻露鬓、娥眉凤眼、妆色清艳相宜,年近二十的女子,端坐在案后的软毯上,身后不远处跪坐着两位手持宫灯的丫环,琴案边的博山炉内熏香袅袅而起。
那女子见珠帘卷起,便款款起身,微风下白衣飘飘,垂鬓后扬,状若仙女,对着李弘冀三人盈盈行了福礼,便是坐下抚琴。
指尖起落间,琴音初如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淙淙潺潺流淌之中,突似到了汇入大海之际,琴声一扬,又闻如急流千里奔泻,声势荡啸。
忽见那女子双手离弦,美目微闭间,复是十指连动,疾徐有度,但听若急流勇退,泛音悠悠,又似清幽的湖面上鱼儿跳跃溅起浪花声响,叮咚珠弹,让人涟漪心暇。
此时秦淮河上但见荷灯簇簇轻漂,若隐若闪,如天上群星闪烁,李弘冀三人听音之中,已是天地倒置之觉,心中快意竞生,若人生得意,三人不言一语,推杯换盏,侍女频频添酒,桌上一菜未动,一曲将终,竟也将一坛二十斤重的花雕喝完。
余音缭绕之中,便有三个手持小银锤的侍婢来到桌前,拿下色红若柿的蒸蟹,帮三人将蟹敲脚开壳,李弘冀、萧雁北、卓武三人方是醒觉一般,但听李弘冀笑道“几疑梦在江湖中,又是身在江湖上。水仙姑娘琴境之意界,让人虚实而不知,本王今笑江宁之文流,皆是目盲耳聋之徒。”
言下之意,自是嘲笑那些评选花魁的文人骚客附庸风雅,却是不识水仙姑娘的琴艺然脱俗。
殊不知所谓的知音,与抚琴、听曲之人的心境息息相关。这水仙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这风月场中历经世态冷暧,两年来从众星捧月逐渐到无人问津,其间的凄清寒峭之意,心中自然深深体会。
却也让她悟得了荣辱不惊的真谛,她此时心境不被荣华富贵诱惑与羁绊,自也不会凄凄戚戚,琴意自然是脱俗气,绝尘不染。
李弘冀、萧雁北、卓武三人本来心中各有所不顺,饶是如萧雁北、卓武神念境修为,心境破绽之下,初听琴声泉水流淌,自然惬意,放松倾听之下却被琴意不知不觉带入境中,但听音中势如破竹,冲破险阻之时,恍若自己理想实现,终是把酒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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