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同类,所不同的只是态度。他喜欢用热络来掩藏私心,而她素来冷淡,强悍到不屑辩白。她是习惯了自己这样,并不是喜欢这样。这个男人,又在合适的时间出现,适时准确地进入她的生活。她喜欢他的机巧,儒雅的自负,喜欢他温存,细心正在好处。渴望成为的‐‐或成为不了的人,人总是向往缺失的那一部分,遇上了,投身爱上。第54节:海枯石烂也很快(2)她对他的情,深藏密掩,防卫得连自己都成了局外人。他对她的感情却是津津乐道,唯恐天下不知。明明是两个人的对舞,昭彰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她成了他的背景。《今生今世》是一个男人的自我剖析,妖得艳光迷离花枝招展,初看精彩,看久了乏味。《小团圆》是一个女人对经历的陈述,如同一颗化石,缺憾亦自成世界。她是冷的,他是热的。他表面上是热的,她实际上是热的。冷静自制是生存环境使然。她自年幼起,肋骨就被人取出。母亲与姑姑从不训练她的好奇心,父亲亦不注目她。她是独力孤身长成的人。感情被离别稀释,费力地像在沙漠求生。本就稀缺,更该俭省。她在香港遇到战乱,炸弹在头上飞,险些横死街头。劫后余生时她第一个念头是,刚才死了有谁知道?现在没死,又能告诉谁自己险遭大难?搜索了一圈,发现无人相干。她的存在整个是可有可无的,凄楚复凄惶。缺憾那样大,将整个生命填进去都填不满。时空移转,站在香港街头的她,与站在上海街头的她都是在等待一个容身之处,等待一个可以托付的人。等待深如海。她空悬太久了,提着一口气,脚下深不见底,跌下去就万劫不复。他出现在门口。一道金色的光,猝不及防,整个人劈照进她阴霾自闭的密室。原来你也在这里吗?我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知道她如释重负的紧张。虽然拒避,亦知这个人对自己的潮汐影响。一眼之间就确认的真相,那个人到来了。如同仰望阳光时,眼刺痛泪迷离。害怕!看得到靠近的结果,一旦投入就融化了,升腾了,到不了天堂就烟消云散了。只是无力抵抗。那金色的柔光无所不在,濡湿了她,温暖了她。她是回过暖的蛇,鼓足勇气去爱人,绝无例外的受伤。她曾欢悦,沉浸其中,自觉得到了永生,亦自知,永生是短暂一瞬。爱情的历程并无殊胜,无论他是谁,千回万转容于一心,不同只在人心不同。她恨他身边女人之多,简直如过江之鲫一般,防不胜防目不暇接。她说,我不能和半个人类作对,看到这话时,她的讲述已近尾声,明知悲剧结局,仍不免为这句话莞尔,那‐‐确实是她的声口。旁人看得来,学不来。她仍是她的本色,才气里的尖刻与那男人文字故作姿态的坦荡相映成趣。她曾深爱,深爱到受制于人,她对他的容忍是前所未有、超越底线的。第55节:海枯石烂也很快(3)她只想过与他有子女,对旁人未有此念的。他落难时,她那样留恋安逸的人,说,我跟你走!他却不愿,亦不敢。许诺说,等我,四年。他落难,她被动等待,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又回到年幼时的遥遥相对,中间隔山隔海,迢迢山水万里。这次更不同以往,那么熟悉古典文化的人,定然知道自己成了望夫石。他在远方,落难亦不减风流。自觉青山隐隐水迢迢,才子落难,佳人垂青,他日时来运转,呼风唤雨,数美齐揽,他自负有左右逢源的驾驭能力。他骨子里是一派旧式文人的思想做派,根深蒂固。很能理解后来张爱玲心内的寡然,那真是被折磨够了之后的心如枯井,往里推倒一方院墙也波澜不惊。我是欣赏他的才气,厌恶他于女缘上的沾沾自喜。你可以到处留情,八面风流,那是你的自由,但请收声,不要强迫症似的若无其事地刻意提及,并极力地想使人接受,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成功。她对他真是服顺,委曲求全到娇柔女心系于他一身,掩耳盗铃地过了许久。她后来细细地剖白自己,当年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去想。不去想,好像事实就不存在。以她的精明,也是为爱蒙眼,自欺到一定程度。他却肆意挥霍,承认说,他同时爱着两个人。她陡然觉得眼前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