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认为,自己并未资格替亡人原谅幕后凶手,血债血偿,本就是时人最崇尚的复仇方式。
但仅凭区区两人之性命,如何能偿还数千人之性命?
在迷信只有烧死燕王与鞠武,让他们生生世世沦为无祭之孤魂野鬼,方能平息无辜死在他们阴谋下的亡灵之愤。
在齐王惊惧的目光中,在后胜窃喜的期待中,当日,燕王与鞠武便被焚烧于咸阳郊外土台之上。
了却一桩心事的水家众人,在递交完连接渠道的图纸后,便打了鸡血一般回到工部衙署,继续整理核对修路的草图。
秦王待他们恩重如山,他们只想尽快为秦国规划出最省钱、省力、省时、耐用的修路之法,以残年报君恩呐!
当燕齐反被秦军灭国的消息传到寿春时,楚王怔怔扔下精美的玉杯起身,从未有一刻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完了,早知如此,楚国此番便不该招惹秦国的!
惊慌失措之下,他紧急召来宗室重臣,商议如何安抚秦国怒火一事。
昭让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纵便景初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楚国朝廷与宗室之兵力聚集起来,亦有七八十万之多,根本无须惧怕秦军。
纵便秦王发动百万之兵攻楚,楚国乃人口最多之国,再征五十万士卒亦绝非难事。
是以,他认为楚国眼下该召集将士积极备战,以逸待劳静候秦军。
而屈附却认为,秦军如今连灭两国,士气定然锐不可当,纵便楚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亦不可贸然与之交战,不如先以重礼赔罪安抚之。
楚王自是赞同屈附之言的,他深知秦人睚眦必报之性,当年,信陵君出兵助赵,秦昭襄王后来便是以此为由,对魏国发动了猛烈攻击,这般危机之下,魏王只得放下君王之尊,亲自迎信陵君回国迎敌。
怎奈,景氏族长亦赞同昭让之言,认为楚国地大人广,绝非中原那些弹丸小国可相提并论的,再者,如今天下只剩楚秦两国,若楚国此番不战而屈兵,岂非助长秦人之士气,灭楚军之威风?
如此一来,主战派与主和派打平,此事便陷入僵局之中,楚王日日召来宗室复议此事,却屡屡无法劝服昭景二族,不由愈发焦躁起来。
这一回,项燕没有再进宫劝谏只言片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早在自己劝不住景初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偷袭”之时,便注定了楚国必会迎来秦军的疯狂报复。
从前,他曾无数次劝楚王与山东之国结盟,是因为赵魏齐燕仍在,若是五国联手,未尝不能成功牵制秦军,拖慢秦国狼吃羊之进程。
秦人若无法挨个蚕食三晋之地,便永远要面临腹背受敌之险境,绝不敢贸然伐楚。
三晋诸国多存在一日,楚国便多安全一日,这天下局势便多未定一日。
可惜,秦军伐魏时,楚王不肯出兵援魏;本与赵国结盟互相保全时,楚王却要派兵伐赵;燕齐愚昧妄动挑衅秦国时,楚王又要趁机偷袭咸阳桩桩件件,堪称荒唐至极,愚蠢至极!
可他只是一个臣子,既无宗室辅政大权,又并非王上宠信之人,如何能劝动君王铁石之心?
秦国既已灭了山东诸国,露出浑不掩饰之獠牙,岂能不趁机南下攻楚?这场战事,主动权并不在楚国。
思及此,项燕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无限缅怀地看着屋外冒出嫩芽的树枝,长长喟叹了一声。
春申君呐,项燕终究未能接过您的担子,助楚国重现中兴之世,我与那人,想来很快便要兵戎相见了!
他年轻之时,曾追随春申君前往列国商议合纵攻秦之事,亦曾追随春申君入咸阳朝拜秦君。
在咸阳小住之时,他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秦国武将,惊叹对方之兵法智谋,多有与自己不谋而合之处,秉持君子礼仪只见了一面的两人,颇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情。
那位让他念念不忘的秦将,正是王翦。
根据项燕的推测,秦王伐楚之时,必会出动不少于六十万之兵力,而其中必有一支由王翦统帅。
因为,王翦是秦国作战经验最为丰富、战略部署最为稳妥之老将。
秦军要想啃下他项燕这块硬骨头,必须王翦亲自出马。
这时,项燕的次子项梁,牵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急急进屋,待掩上房门后,上前压低嗓音道,“阿父,景将军回城了!”
项燕伸手抱起孩童,冷嗤一声,“逃回来的?他带去那些兵马,恐怕只剩一成不到”
项梁忙焦急道,“阿父神算也,景将军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尽数夭折,如今跟随他回城的不足一万人儿方才去城中打探了一番,寿春百姓皆担忧景将军此番出征一事,会引来秦军南下报复”
项燕扯了扯嘴角,“他们倒比朝廷那帮人看得明白,天下间,可有人见秦国吃过亏的?秦国大军,想来数月之间便会抵达楚国”
项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阿父,儿愿随你一道应战!”
项燕撩起眼皮看着他,却摇头道,“不,我项氏所受之国恩,有老夫一人以死报国便可若楚国被秦军攻下,你立即带他们离开寿春”
项梁面色一变,正在开口,项燕怀中的孩童已气咻咻跳下地,捡起一旁的扫帚道,“祖父不要死!籍要上战场,助祖父杀光秦军!”
项梁闻言大喜,急忙取过项籍手中的扫帚归位,抱起他笑吟吟道,“籍真有大丈夫之志也!”
项燕看着次子与长孙,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自己若是为国战死,以这情同父子的叔侄二人之性子,定会耗费毕生之力为他、为楚国复仇。
若秦国为征服天下列国,行穷兵黩武之霸道,频频加征税赋,奴役国内民夫,在一扫六合后,又以卫鞅酷法压制六国之民——
六国贵族与天下万万人,定会在数十年内群起而攻之,秦国纵便得了这六国故地,也决计守不住这天下,如此一来,项氏子孙的复仇便称得上顺势而为,若真能从乱世中夺回几座楚国城池,也算为朝廷尽忠了
可想到秦国的高产粮种与煤矿,想到韩魏赵故地被秦国彻底收拢的人心,想到上月他去寿春郊外观望春耕之时,农人们脸上悲苦的绝望之色,项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气鼓鼓的项籍,面色沉肃地开口道,“这般匹夫之勇,何足称道哉?项籍,你且记住了,你虽有生而自带之神力,但一个孩童,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六十万秦军的”
项籍拼命挣扎着,用力掰开项梁的手跳下来,跑来抱住项燕大喊道,“不,籍会长大的,籍总有一天能灭了秦军的!”
项燕顿了顿,一下下摸着长孙的脑袋,又无奈道,“籍啊,如今已来不及了,楚国已来不及等你长大而老夫,虽有万人敌之勇,但我楚国若想仅凭老夫一人之力,亦是决然无法打赢秦军的”
由于楚国宗室长期把持朝纲,国中人才凋零,如今的楚国,已找不到第二个能迎战秦军之将,想来到时与他分军配合的将领,又是屈景昭三族派出的废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