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哙这才惊觉险些失言,急忙起身掏出染着狗血的粗布钱袋,边粗声嚷着“让开让开”,边挤到门口王媪处结了刘季的酒钱,又依言买了酒与豆端回桌上,如此一来,袋中铜钱已去大半。
刘季喜滋滋取筷夹起炒豆入口,又美美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在樊哙期待的目光中,示意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据我推测,待此风头过去,不出十日,此人必会携家小逃往阳武。”
樊哙惊道,“你是说信中之事是真的?”
刘季又抿了一口酒,“我前些日子去沛县走了一趟,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先前春耕,赵王与魏王因秦王之邀,派出共计三万人手前往秦国开荒,嘿,你猜怎么着?秋收后,这些人竟半个也没归国!”
樊哙撇了撇嘴,飞快取筷与他抢起炒豆来,“莫不是,全在秦国累死啦?”
刘季抬眼瞟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你倒真猜对了,是全报死讯了,但并非”
樊哙闻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了大半,他心疼摸了摸瘪下去的钱袋,立马将酒抢来咕咚喝了一半,嘟囔道,“好小子,又被你耍了一回唉,赵王与我王,真特娘的窝囊”
刘季手忙脚乱去抢竹斛,急道,“诶诶诶,你这是作甚发疯!乃翁何时耍过你?快给我留点!”
樊哙力气虽比他大上许多,却不忍真格抢,刘季顺利抢过一饮而尽,这才一把拉住樊哙,抵着对方的头飞快道,
“听着,世间绝无三万人同时耕地而亡之事,所以,这乡邻长姊之言必是真话,他们想留在秦国过好日子,这才装死不回国的。你想想,一人可分百亩之地,比赵魏二三十亩多出多少来,还只收五成之税赋咧,可见这秦国的日子,可比外头传的流言好过多了”
樊哙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噫,难不成你想带我逃去秦国种地?这算个甚的富贵啊”
刘季啐了他一口,“樊哙,你且睁大豆眼瞧仔细了,乃翁像个喜爱种地的村夫么?”
樊哙急道,“那你到底是做何打算?”
刘季丢下吃光的竹斛和豆碗,潇洒拉着他挤出酒馆,站在后院墙角一本正经耳语道,“既然秦国庶民都能活得这般惬意,若能得个一官半爵岂不美哉?我想瞅准时机去秦国立个功,如此,待我得了爵位,必会设法举荐你们几个一同到秦国加官进爵…”
樊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来了,这该死的要破财的熟悉感又来了!秦国以军功授爵,以刘季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性子,敢上战场立功?
他试探着开口道,“你前几年找我借了500钱,带卢绾前往大梁投靠信陵君”
刘季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兄弟,那趟时运不济,谁晓得信陵君竟早早殁了了?但此趟不同,前几日,一个赵国高人路过我家讨水喝,他看我相貌不凡,便主动提出为我算了一卦,卜出我此番前往大梁,必有大福!如此天降的福气,我刘季岂能不去捡起来?快借我些盘缠,待我摘了那福气,便去秦国碰碰运气,我若得了官爵,必会第一个提携你!”
在刘季坚持不懈的攻势下,樊哙烦躁得一阵头疼,只得认命地取出钱袋递给他。
刘季接过掂了掂分量,砸吧着嘴不满道,“这就不够义气了吧,兄弟?就拿这点打发我?乃翁若饿死在半道,谁能带你到秦国谋富贵?”
樊哙没好气地伸手去抢,“前几日卢绾大父病重,找我借了200钱请巫师,这106钱已是我全副身家,你既嫌少便还来”
刘季忙飞快将钱袋揣入怀中,口中学着乡间夫子的口吻,嬉笑着振振有词道,“106钱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不少也!但我要前往大梁,这点钱着实不够,看来还得找他们借点”
说着便急急要走,樊哙忙一把拉住他,提醒道,“周勃替人操持红白喜事那几个钱,也被卢绾借去了,你若真想早些凑盘缠去大梁,不如去找王陵借,反正你也拿他当兄弟”
王陵乃乡间豪族巨富子弟,手头比他们这些屠猪贩狗的宽裕多了,纵便素来玩世不恭的刘季,平日见了他亦要恭敬喊一声“兄长”。
哪知刘季一听这话,面上的笑意立时一扫而空,扭头恼羞成怒道,“谁拿他当兄弟了?他与雍齿那狗东西最为交好,整日聚在一处嘲讽乃翁游手好闲,以为我不知晓此事?且等着,看我此番出人头地再如何奚落他们,我刘季可是向来恩怨分明的”
说着,他猛地推开樊哙,气咻咻大步离去。
若非对方财粗势大,他何至于见面就要装孙子?憋屈!
有了这个插曲,刘季愈发坚定了抓住时机出人头地的决心,那日为他占出吉卦之赵国人,面上虽有跋涉之疲态,但谈吐十分不俗,一看便不是寻常江湖骗子,想来所卜之卦甚灵。
再者,反正是拿别人的钱去大梁碰运气,他是半点不心疼的。
次日,他前往沛县找萧何和曹参借钱,这俩人皆在县衙担任小吏,比起樊哙几人来,手头总归宽松许多。
在县衙外小酒馆里,刘季口若悬河描述着他憧憬的美好未来,仿佛今日抵达大梁,明日便可为秦国立下大功,后日便能为他的朋友们带来滔天富贵
最后,碍于情面的曹参数出100钱、萧何取出200钱,皆直言不必归还,权当援助对方前往大梁“寻梦”的馈赠。
怀揣400钱的刘季再三许诺发达后会提携他们,当即便雇了辆牛车朝大梁奔去。
望着他的背影,腰佩长剑的沛县掾吏曹参不解道,“说甚前往大梁捡福运,此言简直荒诞不经刘季此人向来不着调,你既知此钱绝无可能收回来,为何要多赠他100钱?”
此时还很年轻的萧何笑了笑,目送牛车消失在拐角处,慢慢举起陶杯,“我始终相信,刘季总有出人头地之日,他的造化,比之你我皆强上数倍。”
曹参想了想,摇首道,“嗐,信你这话,我宁肯信猪会爬树!你看看,他刚从我等手上要走300钱,转身便花60钱雇车”
萧何哈哈大笑起来,“非也!此正是刘季魄力所在,丈夫一身落拓气,方能成大事不拘小节!”
自然,基于面子考虑,刘季对他们扯了个小小的谎,那卦象,实则是他“逼”着对方免费卜来的。
原来,那日来讨水之人,正是逃亡到魏地的赵国天师,他走进刘家院落时,出于职业敏感度,无意间惊叹了一句“此地有龙生之象”,便被惊喜万分的刘季缠着百般闲谈试探,天师敷衍了快一个时辰竟无法脱身,只得无奈为他占了一卦——谁让刘季“贴心”地唤出一条黄狗蹲守在院门呢。
以天师昔日在龙台宫呼风唤雨的排面,如何能忍受一个乡间无赖的强行戏耍?是以,当日为刘季卜出的大利方位分明在邯郸,他猜出此卦恐要应在秦国灭赵一事上,为封死对方前往邯郸偶遇秦军的机会,他故意将福运之地说成了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