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胆小如鼠的赵国臣子们,登时无人敢再开口,郭开伸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包,敢跟本相唱反调之人,都去地下见鬼了。
赵王当日便命人打开国库,让郭开拿万金前去行离间计,庆功筵席草草散去后,他立刻回到后宫扇了姜姬几耳光,一怒之下本欲拔剑杀了她——皆因此女诞下祸害赵国之孽畜,才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但看着对方那张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又想到天师留下的“赵国灾星乃秦国福星”之言,赵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她当人质,以备不时之需。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拂袖离去,姜姬就扔下丝帕,命鸢从雕花朱漆木匣里,翻出一枚孩童玉韘,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列国贵族子弟皆修习君子六艺,而赵国以胡服骑射强国,国中尤风行“骑射”之艺,这韘是控弦之时戴于大拇指之上,用来防止手指被弓弦拉伤之防护道具,赵国孩童满一岁之时便会佩戴此物,以寄托长辈祈愿他们“能骑善射”之意。(1)
九月初八是明赫的出生之日,这是姜姬前些日子特意命匠人偷偷打制的,算是一份她执着的念想吧,她捧着玉韘喃喃道,“吾儿既非灾星,想来秦王便不会杀他了”
赵国亡不亡,是君王与朝臣要操心的事,关她一个后宫妇人何事?她只想自己的孩子能在秦国活下去。
若他能在生辰日吃上一碗饱饭,她便很满足了。
想到这里,姜姬眼中涌起深深的仇恨——原来,是天师之胡言,是相国之昏计,才害得我与我儿永世不得相见!
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正因天师与郭开那次阴差阳错的占卜和计谋,明赫才能如愿以偿成为秦王嬴政的小宝贝,得到了父王与兄姊们无尽的爱。
农历九月二十三,明赫迎来一场盛大的周岁生辰宴,这也是秦国王宫百年来,唯一一场为孩童足日而办的生辰宴。
究其缘由,并非历任秦王不重视礼仪,而是这一时期,人们并无庆贺生辰的习俗。
春秋之时并无户籍管理,许多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出生的,只约摸知道个年头。
直到秦献公开创“为户籍相伍”,华夏历史才有了最早的户籍制度,但户籍是不登记年龄生辰的。
到了战国,贵族阶层开始有意识地记住孩子的生辰,譬如屈原所言“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但这时期,列国依然遵循周礼,以身高为标准来判断百姓的年龄,“七尺谓年二十,六尺谓年十五”。
要等到魏晋时期,才在江南地区兴起生辰习俗。(2)
故而,眼下达官显贵往来之时,虽常有“祝寿、献酒、献金”之举,却并非庆祝生辰,而是类似后世看到君王就喊“皇上万岁”之意,随时随地传达一份人们对“万寿无疆”的祝福。(3)
正因如此,在一场筵席所耗甚大、无比珍贵的眼下,列国除了君王可设寿宴,并不会再为他人举办。
但在嬴政心中,明赫并非寻常孩童,他的到来,为大秦带来太多无可估量的贡献,他不但让今日之秦国愈发富强,还让自己有机会及早修正秦法之弊端,将秦国从悬崖之上拉回正道。
故而,无论是出于感恩仙人的公心,还是他对小崽私心里的偏宠,都想给这孩子破例风光大办。
只有如此之殊遇,方能让小崽在成长的岁月里,避免遇到不长眼之人、拿他并非秦王亲子一事,说些闲言碎语伤了孩子的心。
为给明赫收集万民之祈福,他今日还以小崽的名义,给秦国境内每户人家,皆发了黍米两斗、精盐两斛。
黍米也就罢了,盐在列国皆是价值高昂之物,秦国如今按明赫提供的制盐之法,各地以数道卤池过滤,盐再无半分苦涩之味,食物愈发美味,如此一来,百姓对盐的消耗亦稍微大了起来,今日因九公子生辰而能举国得盐,着实算得上普天同庆了,可见老父亲之用心良苦。
夜幕时分如约而至,设宴的六英宫挂满了藩国献来的随侯珠,华美的宫殿被衬得亮如白日,欢快的击缶声中,华阳太后与宫中女眷寒暄着走来,大臣们依次捧着礼物入座,宫人亦鱼贯而入摆设酒具餐盘,如今秦国宴会之上亦是高桌高椅,倒省却了众人的跪坐之苦。
在大巫以蓍草占出吉时后,身穿佩绶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的嬴政,便满面含笑抱着一身繁复黑红新衣的明赫上殿。
同样身穿礼袍的扶苏和弟妹们,跟笑眯眯来到殿中,举着手中涂成五色的桃木,围成一个圈且歌且舞,“君曰卜尔,如月之恒,图禹钩象,日夕供养”(4)
这是西周之时流传下来的诸侯祈福礼仪,初时,人们以犀牛角所制“酒杯”举于头顶高歌,再配之以巫师热烈的驱邪舞,以示万寿无疆、百邪莫近之意,但在扶苏几个以“自家兄姊祈福心意更诚”的强烈要求下,嬴政便同意这流程由他们来进行。
今天的明赫,正矜持地笑出八颗牙齿看着他们,按他如今孩童之身的本能冲动,真恨不得张牙舞爪地呲溜爬下去参与。
可今日是父王精心为他筹备的生辰宴,他可不能搞砸了,所以,今日他必须克制自己乖乖的。
等会,他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父王呢
祈福仪式结束后,嬴政以父亲的身份,笑着起身表达了对众人表的感谢之情,满殿之人便齐齐举起玉尊高声祝酒,接着,在华阳太后等亲眷纷纷送上礼物后,朝臣以官职最高的隗状开始,依次献上自己准备的生辰礼。
这时节,祝寿所献之礼多为黄金,但少部分知晓明赫“仙童”身份的大臣们,都不愿以黄金敷衍,很是认真地下了一番功夫制作礼物——
隗状送的,是一块寓意吉祥的玉佩;
王绾送的,是一支以黄金为杆的毛笔;
李斯送的,是一颗雕刻精美的黄金仙桃;
王翦送的,是他亲手所雕的黄金老虎:
蒙恬送的,是他亲手制作的黄金小弓
待大伙送完礼物后,桓猗才请罪离殿,从丹墀处拖来一个麻袋上前,喜笑颜开道,“王上,臣为九公子打了一把金锁”
说着,哗啦从麻袋里,拎起一把沉甸甸的金锁,明赫立刻瞪圆了眼睛和嘴巴——好家伙,这锁至少得有一两百斤重吧!
明赫不知道的是,对嬴政一片赤诚的桓猗,既感激他为君王带来如此多助力,又隐隐担心在这稚子多早夭的时代,这副血肉之躯养不住九公子的仙魄,便遮遮掩掩请教了巫师,得知可用“长生寄名锁”驱灾除邪安魂,便命人打了这把金锁。
自然,按桓猗的性子,他认为这锁打得越大,明赫的寿元便越稳固,在他的再三添金之下下,最后工坊就打出来了这么一把大锁
要知道,这时节送礼之黄金,并非掺铜之“青铜”金,而是眼下纯度最高的货币黄金,仅这把锁,就足足耗费了桓猗南征北战攒下的半数身家,可见他此番送礼心意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