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国一扫六合,不但朝中政务会骤增数倍,那些原属六国的故地待改为郡县后,亦需朝廷派出大批官员前去任职。
秦国眼下缺的,何止耕地挖煤冶铁的百姓,连官员亦迫在眉睫亟需立刻储备。
张良进殿拜了揖礼,年轻的秦王将手中小崽交与王翦,快步上前亲手挽臂将他扶起,眉眼染上和煦的笑意,“子房快快请起!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张良满腹心事,忙温声道,“臣有要事相议,还请王上屏退左右!”
明赫正与王翦大眼瞪小眼,俩人都没注意张良之言,桓猗一听这话就要发作,张良又看向他二人,急忙又道,“还请二位将军暂且留下。”
嬴政猜他此行必有深意,便压下心中疑惑,挥袖命蒙恬带宫人出去。
待两扇宽阔的殿门刚阖上,张良便开门见山道,“请王上恕臣冒昧!臣想问王上,秦国今岁可有攻魏之心?”
此言一出,王翦目中猛地射出精光飞快瞥了他一眼,桓猗则是怒大于惊,碍于眼下情形,一旦发作便意味着默认此言,只好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来,垂首不语暗自思忖,待搜出那泄密之人,他定要亲手将之剥皮!
嬴政面色虽不变,眸光却隐隐变得幽深起来,心念急速闪过各种猜测:他究竟是从何处知晓此等机密大事的?
承认?否认?非也,智者试探,从不拘泥于问题本身。
他不答反笑道,“哦,子房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的?”
若张良有事秦之心,这道听途说的消息便是真的,反之,则可咬定是臆测——全看对方如何答。
以张良之聪慧,自然听得出嬴政话中试探之意,但他来之前便做好被对方质疑的准备,若秦王毫无疑心,反倒不合常理了。
于是,他坦率解释道,“王上,并无人告知臣此事,只是当日在韩国之时,臣琢磨过秦国各将的兵法之道,譬如王老将军最擅‘稳’,而桓猗将军最擅‘猛’。是以,今日二将之事太过突兀,以王老将军的性子,绝不会将桓将军扔出院门,闹得人尽皆知”
顿了顿,他又道,“除非,此举乃他们故意为之。那么,究竟是何事,能让两位大将亲自出马设局?臣思来想去,有了些大致的猜测,这局,其实是设给五国之人看的,王上出于某种臣不得而知的原因,似乎在诱人上钩而秦国如今有新郑为腹地,攻打大梁无须再跋山涉水,如此,魏国无疑是最合适的目标。”
桓猗恨恨暗道,故弄玄虚!
这时,明赫悄悄感慨张良聪明的心声传来,两位将军近日早已习惯,并未一惊一乍。
王翦听完却眯起眼睛,当场打量起眼前的俊逸的青年,这韩国前相之子,若肯为我秦国效力固是幸事,若不能还须劝王上早些除去为好。
这等多智近妖之人,若落在列国手中,秦国的灭国之战,恐将无端生出变数
嬴政亦连连暗赞不已:仅凭这蛛丝马迹,便能猜出大秦谋算之局,张良智谋之高,全然不在李斯之下,实乃治国良才!
一时,他拉拢张良之心愈发强烈,面上的笑意也更亲切了几分,笑着坦然承认了此事,“子房之才,足执宰天下也!既然子房已猜到寡人之谋,今日莫非是来劝寡人不要攻魏?”
张良闻言,亦对嬴政的磊落胸襟敬佩不已——若换了旁的君王,他这般贸然揭穿对方的机密谋算,恐怕性命堪忧。
既然此事已说来,他便单刀直入道,“非也!臣今日是想劝王上,秦军攻魏之时,若魏人不肯开门投降,切不可行水攻大梁之险招!”
嬴政讶异道,“子房此言何意?”
桓猗此刻,愈发认定张良这是故意在误导君王,分明不想让秦国灭魏!
登时大怒不已,喝道,“你这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懂个甚!敢在我王面前大放厥词!”
他人长得壮实,嗓门又大,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虚虚扶着王翦手臂的明赫剧烈一抖,差点没直接摔下去!
王翦向来是极稳妥之人,早已敏捷伸出大手,一把将明赫捞上来,不满瞪了桓猗一眼,“嗤!你嚷这般大声做甚,莫要吓到九公子!”
也就小仙童大气不计较,换成寻常孩童早被吓哇哇大哭了。
桓猗哪感不敬小仙童?他自知惹了祸端,耷拉着脑袋连连低声下气给小家伙致歉。
嬴政已快步上前接过明赫,一下下温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自家孩子,还是得抱在自个怀里才安心!
他淡淡瞥了一眼桓猗,“你已是做父亲之人,莫不知孩童经不得受惊?你若再在殿中这般无状,明年秋收宴莫要参加。”
恐吓吾儿之人,无权食用小崽带来之仙界食物!
明赫已从惊吓中缓过来,此刻紧紧抱着父王,歪着脑袋看桓猗。
只见他哭丧着脸道,“臣遵命,臣从此刻起,定谨言慎行,轻言细语。”
小家伙暗道,就该让父王治治你这张飞一样的火爆脾气!
张良日日听扶苏夸他的阿弟是如何好看、如何可爱、如何聪慧,对秦宫之人看重这小家伙之事早已了然于心,倒也不会因这插曲生出半分不悦。
空出手的王翦,则思索着张良此话的用意,缓缓开口道,
“张太傅可知,在我秦国施行范相“远交近攻”之策、将主力转而攻打赵国前,大秦精锐部队曾多番与魏国死战,数十年间交手不下十余趟,却屡屡败北于大梁城下,这是为何?”
张良从容答道,“此事晚生略知几分,非秦军兵不利战不擅也!当年魏惠王妄图独吞中原,迁都至‘天下之中’以期成就王者大业,他深知大梁身处中原腹地,四面临敌却无险可守,便命人将大梁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又在城中储备巨额之粮草,如此一来,魏军可守于城中长年累月以逸待劳,远道而来的秦军,却消耗不起这持久战”
王翦点点头,深深地看向对方,“很好。你既知晓其中缘由,便当明白,我秦国若要成功拿下魏国,唯有行水攻城池之计,决黄河荥口之堤坝,从此世间再无大梁。除此,再无他法!”
正因如此,秦军此番名义上要在冬日行军,实则要赶在三九严寒河水结冰之前,彻底拿下大梁城。
说到这里,王翦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老夫想知道,张太傅此番劝王上勿用水攻之计,又是何意?”
张良深深一拜,“老将军,若秦军欲以水攻之计灭魏,必引来城中百姓伤亡大片,届时伏尸数十万,蝇鼠瘟疫横行肆虐秦国便是顺利攻下大梁,亦将变成人间惨境!王上欲王天下,却失天之道,其事能成乎?况且如此一来,王上派人救助韩国地动、支援韩国粮种之仁义名声,必毁于这场大水之中,丧失民心会带来何种后果,想必秦国灭韩之时,诸位已有所体悟”
此言一出,连桓猗都沉默了,人家这话里话外,是想助王上扬仁善之名声,作为已知晓秦国后来如何覆灭的他,难道还能冲出来吼“我王无需这些假惺惺的名声”么?不,后来一把火烧了咸阳宫的,便是他们往常认为微不足道之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