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魏国之先祖,当年又何尝不是率先启用李俚变法,魏国横扫中原,何其威风凛凛,到了后来历经几任平庸君王后,不也败落至如今之模样么?
是以,列国之盛衰,不过与君王之贤昏息息相关耳!
他自忖,以自己的智谋和魏国如今的实力,无论是秦国继续称霸中原,还是被赵国以灾星之计取而代之,魏国皆占不到多大便宜。
可若他能活到六国之王尽数薨逝呢?能活到六国尽是废物儿孙之时呢?
到时,阅人历事无数的他,便可轻而易举击败那些庸俗之辈,这中原大地之上,唯有魏国可尽情驰骋,列国,不过是他任意攫取之宝库罢了!
与来日不可估量的收获比起来,眼下这点投入又算得了什么?他只盼着那些贱民莫在秦国偷懒,能多垦些土地,来多换些煤石。
张天师笑着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便以要炼丹为由翩然离去,走到殿外,却碰见太子魏假搀扶着一白发苍苍之老者走来。
自从他提出以秦地九成之粮、为魏王换取炼丹之煤一计后,便被魏假视作眼中钉,二人近日暗中屡有交锋。
张天师瞥了一眼魏假愤恨的脸色,傲然自矜地笑了笑,继续昂首阔步往前走去。
可惜呀,你不过是魏王可有可无的太子,而本座,是魏王奉为上宾的天师。
魏假恨恨盯着对方的背影,恨不得将署中獒犬尽数放出,畅快连骨咽下这骗子!
他这般愤怒,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当日秦王朝魏国借人之时,是他一力劝服魏王应下此事,当日魏王还亲口允诺,届时会拿出半数之收成,前往乌孙国给他的獒犬换牛犊。
如今,因这骗子一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药,他的父王竟出尔反尔!
想到这里,魏假的心更是痛得滴血:若按九成之粮来征税,我的心肝獒犬们,可以多得到多少新鲜美味的牛犊啊!
一旁的唐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神色,如何猜不到太子面上之悲色,乃是为了娱人署那些獒犬而流露,并非是为魏国之民。
便是他如今劝自己走这一趟,也是为了替那些畜生争口粮
想到这里,亲眼看着魏国由盛转衰的唐雎不由暗叹一声:老夫虽知如此,却不能不来,若再任王上这般肆意胡为,与魏国离心的,恐不止秦地那一万之民。
待魏王见魏假扶着唐雎进来时,面上露出笑意,欣喜道,“唐公今日怎的进宫来了?”
说着,便亲自下殿来将他扶到席间坐下。
整个魏国,无人不敬佩这位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的老人,因为他曾拯救魏国于危难之间。
前几年齐楚联军悍然伐魏,眼看魏国不保之际,是唐雎不顾高龄只身赴秦,以精妙的辩才说服秦昭襄王出兵相助,解了魏国这趟大危。(2)
唐雎与君王相对而坐,单刀直入道,“王上,臣此番不请自来,是想询问一下,您找秦国以九成之粮换煤一事,可是真的?”
魏王一怔,“原是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劳烦您从郊外赶来?”
唐雎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再次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果然以此为条件,才换来大梁这万石之黑煤?”
魏王忙解释道,“寡人也不想出此下策,奈何我魏国实在寻不到那煤石”
唐雎长叹一口气,“王上欲找秦国买多少黑煤?”
魏王伸出五指,“不多,只需五万石。”
魏假一听,简直要气疯了,五万石!
以三十石黍米之高价,要换如此多黑煤,便要搭上一百五十万石黍米。
一万庶民即便不吃不喝地开荒,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来,这意味着,魏国还得倒从国库往外掏粮食买煤!
他急得一直以眼色暗示唐雎,却见唐雎不慌不忙抚须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是想效仿秦王,为百姓造火炕发煤石了?”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不满道,“唐公此言诧异,寡人何至于如此昏聩糟蹋国库银粮?”
唐雎目光如寒月一般射向他,“哦,王上认为,秦王此举乃昏君所为?”
魏王自信笑道,“以自古先贤之治国方略而言,国之大者,唯戎与祀,君王又岂能在庶民身上挥金如土?唐公且放心,秦国气数已尽,只有我魏国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雎摇首道,“王上骤然加征税赋至九成,必将引来举国民心不安”
魏王已看出对方今日登殿之意,担心他长篇大论,边冷冷看了一眼魏假,边起身笑道,
“唐公啊,您为我魏国操劳了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正当含饴弄孙之时,寡人不敢再以国事扰您清闲,请公放心,寡人自有妙计,定能一举扭转魏国之困局,眼下以九成之粮换煤,不过暂且让百姓苦上一年,只需稍稍忍一忍便过去了”
说着,他便弯腰扶住唐雎的手臂,笑道,“寡人这就命人备车送您回去。”
以魏王的性子,本不会这般客气地对待一个臣子,哪怕他为魏国做过天大的贡献,说到底,不也是臣子的本分么?
而他之所以对唐雎格外温和,乃是看在对方活到百岁高龄的份上。
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时代,一个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难免让痴迷丹药的魏王多了几分敬意——用张天师的话来说,唐雎这是与天争嬴了寿数哇。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雎能活到这把年纪且神清志明,靠的是从不执拗于回天乏力之事。
譬如此刻,他已试探出魏王的治国底线便是没有底线,便从善如流缓缓起身,言辞恳切告辞道,
“王上,您既不愿听臣啰嗦,待臣说完此言便即刻告退——民者,乃国之源也,眼下韩国已灭,五国虽有盟约却是一盘散沙,魏国若想要扛到最后,唯有善待万民,以民心之力与强秦对抗,方有一线生机。人之寿数有天定,炼丹一事过于空无缥缈,王上若执意要与秦国换五万石之煤,不如将之分些与民”
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魏假,闻言顿时面色一变,还来不及观察魏王的神色,便听对方震怒道,
“原来,唐公竟如此看好秦王而轻视寡人?寡人原以为,你对我大魏一片赤胆忠心,没想到你心中惦记的竟是秦国!说甚寿数天定,不过是想阻拦寡人的长寿之道”
说到这里,魏王便气腾腾抽回手臂,一把推开唐雎,“去罢,我魏国出过叛逃的卫鞅,出过背主的张仪与魏无忌,多你一个唐雎也无妨!”
唐雎脚下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魏假忙冲上来扶住他,口中忙不迭劝道,“父王,唐公此言,并非是为秦国说话啊”
话还没说完,魏王便怒目瞪他,斥道,“闭嘴!来人,立刻将唐雎给寡人赶出大梁,此后不许他再踏进王宫半步!”
唐雎站稳后轻轻推开魏假的手,不慌不忙拱手拜道,“臣不敢劳烦王上兴师动众,自会走出这大梁王宫。但请王上相信,待秦军攻取大梁之日,臣定会守于城墙之上,与万千魏国士卒百姓共赴一死,绝不叛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