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君王,心头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月兑口而出,“莫非,王上欲让韩非试行儒家之法?”
话音一落,李斯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为臣者,当藏巧于拙,岂能嘴快于脑!
他正想再次下跪请罪,嬴政却一把扶住他,眼中仍然洒满星星点点的笑意,“寡人并不介怀爱卿有朝一日会猜出此事,因为寡人的李廷尉本就是人中翘楚,乃我大秦朝堂栋梁,又岂是迟钝愚笃之人?”
李斯一听君王这话,险些掉落几滴感动出的泪花:纵便韩非来了大秦,我在王上心中也仍有如此重之分量,真乃贤臣得遇明君之喜!
嬴政放开他的臂膊站回原处,快意笑道,“你可知韩非用了什么法子,让阳武一万多户庶民决心新诞婴儿?”
李斯结合煤场众人高涨的热情,小心揣度道,“莫非,是为他们发了些奖励?”
嬴政颔首,“正是,他先前颁了几条新法,给新生之婴儿些许钱粮补贴,后来又加了一条:凡在今岁有意生育者,皆可到各地乡里造册,再由里正一一上传至县衙,如此一来,待来年婴儿满月之时,这些产妇亦能分得三十枚鸡蛋与一石黍米。”
李斯感慨道,“王上仁善!寻常庶民之家,便是一年也难吃到两个鸡蛋,阳武魏民必会感念王上大恩”
他转念一想,又忙提醒道,“不过如此一来,韩非之花销用度”
嬴政摆摆手,“阳武一应开支,皆从寡人内帑私库走,眼下除你与韩非,旁人皆不知晓。寡人已料到待变法一事若公布,定迎来公族与朝堂诸多反对之声,故而,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他仿佛刚刚猜想起此事一般,状似无意地问道,“寡人倒忘了问一句,爱卿既早已猜到寡人接下来有变法之意,那么,你可赞同大秦再变商君之法?”
李斯闻言急忙欣喜抬首看向君王,在他早就期盼到来的这一日,无比诚挚地说出了心中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回王上,臣不敢欺瞒于您,倘若当日臣未有幸沾得王上之福气,从神画中窥见大秦后来的境况臣定会被商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桎梏,加之心中难免暗藏私利之计较,必会极力劝阻王上变法可如今,臣既已知晓后来之事,万不敢再囿于法家之牢笼,重蹈神画之覆辙,是以,为了大秦之来日泱泱长存,臣万分支持王上变法!”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他,又问,“纵是寡人废商君之道,改行儒家之法,爱卿亦无半分异议?”
李斯又诚恳拜道,“王上,臣以为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世间之法并无强弱对错之分。昔年秦国国困民穷,孝公一道求贤令引来山东良才无数,秦国最后虽选择了商君,但据臣所知,商君前两番与孝公论道皆是无功而返,直到第三趟抛出法家之霸道,方被孝公欣然接纳,何也?皆因尧舜禹之大道、周文王之王道,于孝公而言,皆是天边之云、水中之月。”
“当此之时,秦国四面强敌,危机四伏,所求的是急功立国之法。而古之明君所缔造的盛世安民之法,如方圆百里外之甘甜清泉,听之令人神往,却解不了秦国眼前之困渴而今日之秦国乃强国,一扫六合之威势已再无变数,王上欲成大秦千秋之功业,自当改行尧舜文王之道,致力于将国强分利与民,唯有国强且民富之国,方能长盛不衰”
他见君王含笑鼓励地看着自己,忙继续道,“正如吾师荀子所言——大业当以小事为本,小事才是速成王业之法。历来朝堂大事如征伐盟约者,最易被君臣所看到,可涉及民众温饱寒暖之小事,却最易被君臣所忽视。历朝以来,诸国之乱皆来自公卿王族,并无一人意识到,手无寸铁之庶民,亦能颠覆朝纲社稷,故而,六国归一之日,需得是我大秦新法落地之时”
神画之中,秦国之亡,正亡在忽视了国中万千小民与小事,悲乎!
嬴政颔首,“爱卿所言极是,看似最不起眼的小民衣食之事,正是干系一国存亡之大事。民之所欲者,唯生而已。若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则社稷必危矣。爱卿之心性通透,远胜寡人之预料,善也!”(1)
说着,他话锋一转,清清朗朗的目光看向李斯,“但爱卿有一点倒是说错了,寡人并不欲尽废法家而全用儒家,先前让韩非前去阳武试行新法,正是出于此等考虑,儒法之道,岂非不可并存乎?”
李斯听着这话,心头的最后一丝疑惑也随之解开,欣喜道,“如此说来,王上要儒法合一而治秦国?”
是了,若非如此,坚守“法不阿贵”的韩非,又岂会彻底抛弃他心中之道,心甘情愿为王上筹备儒家新法?
这样想着,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振奋,相较于儒家而言,他更擅长法家之术,如此一来,待大秦一统天下,他自能游刃有余助力君王施行新法。
嬴政叹道,“世间君王最惧何事?国之乱也。徒有仁善不足以治盛世之政,若要以教化为大务,还须用法度而因时制宜。商君之峻法虽已不合时宜,但依法治国之精髓不可抛!寡人欲以儒为皮,以仁政安天下之民;以法为骨,以律令除天下之奸;再济之以老庄之道,以提醒君王莫忘休养生息”(2)
李斯听得热血沸腾,噗通跪下激动道,“王上圣明!我大秦有王道与霸道并驱而行,待王上一统四海,定能天下治而百姓安,从此万民归心于秦,大秦基业必将既寿永昌!”(3)
嬴政负手望着殿门,欣慰感慨道,“若无仙界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助力,寡人便是想改行这王道,恐怕也难于登天啊”
说到这里,君王却倏地停下话头,朝殿外看去,喃喃道,“寡人似乎听见吾儿明赫的声音”
李斯竖耳听了听,正要开口说没有,殿外却传来蒙恬的声音,“禀王上,长公子带九公子求见!”
嬴政忙欣喜朝殿门走去,朗声道,“速让他们进来。”
寡人与吾儿果然心意相通!想来,他来此人间,本该就是寡人的孩子。
殿门一打开,嬴政看到殿外半空被夏风揉碎的云,笑得比云还舒展的扶苏,还有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明赫。
扶苏脱鞋抱着小家伙一跨进殿门,就兴奋大喊道,“父王,阿弟会说话了!”
李斯一愣,当年他在上蔡老家之时,日日早早下值回家陪伴长子李由,深知婴孩成长之历程,按常理,他们约摸会在一岁多开始说话,纵便乡邻间偶有早慧之子,通常也要等到是满一岁之时。
九公子如今不过才九个月大,怎的就会说话了?莫非仙童成长之历程,着实与凡童不同?
嬴政闻言大喜不已,疾步迎上去接过明赫,将他面朝自己高举在半空,爽朗笑着逗道,“小崽快与父王说上几句!”
哪有小孩不喜欢被父母举高高的?明赫这身子毕竟是个婴童,自然也不能免俗,立刻咯咯笑了起来,欢快挥舞着小手配合地大喊道,“巴巴,巴巴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