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