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心头一凛,不动声色试探道,“你与华阳太后又有何仇怨?你近日三番五次派人为她送去香料,香料又怎会不够?”
离夫人眼中渐渐恢复一丝清明,死死盯着他,反问道,“华阳太后?我何时给她送过东西?”
嬴政闻言,剑眉微蹙,“你并未派人给华阳太后送过香料?”
离夫人突然慢慢挪着脚步,一步步朝他走来,面上已是笑靥如花,让人在恍惚之中,难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胡亥被砸一事并未发生过。
留下来的卫尉立刻警惕拔剑对准她,跟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无声无息将君王所站之处纳入了保护圈。
扶苏看着先前还在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离夫人,此刻竟是这般诡异的神色,忍不住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嬴政察觉到他的不安,便俯身将他也抱在了怀中,明赫忙伸出小手手,重新握住了扶苏的手:别害怕哦扶苏。
此时,嬴政早已从方才的惊诧中回神,面色淡淡看着眼前的离夫人,声音清冽,“那些香料,你究竟从何而来?”
离夫人眼神温柔看着嬴政,声音却重新变得如往常般温柔起来,喃喃道,“王上,您再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我就告诉您”
明赫脑中突然闪现前世看过的影视剧画面,一愣,疯批女配?他慌忙着急地拉扯着嬴政的衣襟,在心头一个劲大喊,“父王别过去啊!她现在很不对劲,她可能已经疯了”
嬴政不动声色估算了一下卫尉军的站位,轻轻朝前迈了一步,朗声道,“赵离,香料之事”
哪知,话音未落,离夫人却在听到这话的刹那之间,身子便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很快,她脸上再次出现不正常的癫狂之态。
她指着嬴政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后停下来,反问道,“赵离?这天下何人是赵离?哈哈哈枉你秦军号称虎狼之师、战无不胜,孰料,那些饭桶连我究竟是何人都查不出来,哈哈哈哈你杀了我父,我恨不得手刃你溅血于咸阳宫你今日又害死我儿,我亦恨不得咦?哈哈哈错了,错了,那也是你儿啊王上嬴政,秦王,你杀的是你儿!你且等着,等着亲眼瞧见这秦国当会如何被覆灭,此乃你嬴秦一族过河拆桥之报应”
她就这般痴痴颠颠地笑着、哭着、说着。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正想再试探一番,却见她飞身奔向左侧举着剑的卫尉,待对方更加警惕之际,她的身子已直直刺入锋利的剑刃之中!
那卫尉猛地打了个颤,慌忙扔下剑柄,跪地俯身语无伦次道,“王上饶命啊!小人绝非绝非有意要杀离夫人啊”
嬴政沉声命他起来,疾步来到离夫人身前,俯首看着她痛苦抽搐不停的脸庞,若有所思道,“死是世间最易之事,你为何不活下来揪出凶手?”
离夫人忍着胸口之剧痛,一字一句咬牙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休想知道真相”
嬴政摇头,“寡人并未派人杀胡亥。”
她连连冷哼几声,慢慢缓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向嬴政怀中的扶苏,泪水顺着脸庞越流越多,声音里充满了比方才更浓烈的怨恨,“好好恨呐我…要报…”
随着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愈来愈低,嬴政抱着孩子俯身仔细聆听,却听她正胡乱喃喃道,“我不…为他生孩儿他不配你们都该去死阿父阿父您别走…亥儿”
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她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扶苏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心头那些怨恨,似乎也渐渐随着她的死消散开了,母亲,害您之人已死,您且安心罢…原来可怜之人,确乎是有可恨之处的!可她究竟为何要那般恨父王?”
殿外,蒙恬急急迈着大步跨进来,“回禀王上,此瓦当确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
话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离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剑贯穿其身!
蒙恬稳了稳心神,迅速通过剑柄判断出,此乃卫尉之剑!
嬴政压下心间千丝万缕萦绕的猜测,抱着两个孩子直起身来,转身吩咐道,“蒙恬,派人将离夫人母子尸身收敛掩埋。”
蒙恬心中一凛,“喏。”
这便是不将他们葬入皇陵陪葬之意了,不知这对母子,到底犯了何等天大的禁忌?
嬴政举步缓缓朝殿外走去,园中一树树红梅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曳,刺目如血。
回到宫中后,他再次命人接来大巫师,亲自带着卫尉军,将整个后宫查了个底朝天,好在其他宫中并无异样,只在扶苏生母先前所住的宫殿隐蔽暗格中,搜出几截君影草残留的花梗来。
他结合明赫先前的心声、和大巫师所说的中毒症状,判断楚夫人确是死于此香料之毒。而据离夫人所言,她本来也想害扶苏的,只是香料不够。
嬴政想起扶苏在楚夫人去世后时常生病之事,暗暗庆幸不已,“此事一则巧在寡人为扶苏换了宫殿,二则巧在自明赫来后,扶苏再不肯在殿中熏香不然,若赵离再从歹人处得到此毒,扶苏危矣!世事之无常莫测,谁又能知晓扶苏当日之善心,起初看似救了明赫,到最后却是救了他自己”
思及此,为将旁国后宫之恶俗风气、彻底阻断于咸阳宫之外,他下了一道诏令晓谕六宫:凡以巫蛊下毒等腌臜诸事,祸乱秦国后宫、谋害他人性命者,与谋反同罪,一律腰斩于市,夷三族,其子女逐出宫贬为庶人,永世不可进朝为官。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免胆战心惊,便是有些想用母国秘法争争宠的姬嫔,也悄悄地歇了心思,毕竟好死不如锦衣玉食地赖活着。
再者,若细论起来,这咸阳宫又有什么宠好争的?何人能争得过章台宫那堆让人咬碎牙根的破竹简?
接着,嬴政又将宫中卫尉大换血,挑了许多关中良家子进宫任用,一时倒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又派大巫师带夏无且同去为华阳太后诊断,不出所料,华阳太后亦非生病,而是中了香料之毒,好在大巫师调配出一味解药,虽不能痊愈,却也能将毒排解大半。
如此雷厉风行整顿了几日,待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各处蛛丝马迹,已隐隐有了些头绪
几日后,出使魏国的昌平君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咸阳。
说来也巧,他竟在咸阳城外,又遇到了当日在此分道扬镳、各自出使列国的纲成君和昌文君。
昌平君将他们邀上自己宽敞华丽的四驾马车后,笑道,“不知二位此番前去周旋,战果如何?”
年过五旬的昌文君芈发闻言,不免摇头苦笑,“唉,自是无功而返。”
昌平君笑眯眯拉开一丝车窗缝隙,宽慰道,“此事确有难度,便是无功,却也无过错,再者你二人早已退出朝堂之事颐享天年,倒勿须心忧。”
心中却暗恼不已——那帮蠢货,竟敢临阵变卦,坏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