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言下之意是在提醒他,若要秦王改主意,枕头风这招是行不通的。
另一边的章台宫中,李斯脱冠散发趴跪在殿中,一颗脑壳嗑得砰砰直响,凄声喊道,“王上,臣李斯万死难辞其罪,请王上赐臣死罪!”
早已挥退众人的空荡荡殿中,只回荡着李斯悲戚的声音和脑袋撞击地砖的声音。
宴会所见神画种种,这对君臣并未说出口,却心照不宣地确信对方必然也看到了。
此时,嬴政负手立于于殿中南向,良久,转身垂眸打量着他,静静不语。
李斯等了半晌,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王上若震怒骂他质问他,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说明君王尚未生气到极点,总归还想要个理由,这就意味着,他至少还愿意听自己辩解。
他方才在宴会上想了很多种办法,这才敢在宴散后借着议政事之名,一路死乞白赖跟来章台宫。更是打定主意,就算要面对君王的雷霆怒火,他也定然能见缝插针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几许生机。
毕竟,比起胡亥和赵高的肆意滥杀王嗣、祸害国家的罪大恶极,自己的罪名在君王这里,兴许是可以再商榷的。
但他没想到,王上不骂,不怒,亦不问。
君若不问,臣便不能答。
而似这般一言不发的沉默,他自来到秦国后,只在王上身上见过一回。
五年前嫪毐作乱,败后逃离咸阳,王上当日便回宫发布悬赏令:活捉嫪毐者赏金百万,砍其首级领功者,赏金减半。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嫪毐很快被活捉到咸阳。
那一日,王上召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议事,他有幸以文信侯随从的身份跟着进了宫。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阳光和煦地铺洒在殿中,天气极好。
年轻的王上端坐于席上,神色也如今日这般平静无波,接着,卫尉押解着嫪毐来了,赵太后也哭哭啼啼来了,正在文信侯大惑不解之际,只见卫尉拎出两个哀嚎不止的孩子来到殿下。
那一刻,赵太后登时哭得更厉害了,颤声指着王上质问,“嬴政,你这是要做甚?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就这般冷血,连自己的至亲骨血也不肯放过吗”
赵太后见王上无动于衷,又放软语气哀求道,“政儿,你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们也是啊,你们本是同根兄弟”
那时,王上也是异常平静地起身,神色淡然开口道,“今日寡人请诸位前来,是想借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秦国的天下,究竟应当执掌在何人手中!”
他抬袖挥手,殿外王翦、蒙骜、桓猗众将身披铠甲而立,殿内卫尉手起刀落,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那一日,亲眼目睹两个奸生子被杀的嫪毐,当场被拖出去五马分尸,灭其三族,而赵太后则被王上送去雍地监禁。
走在出宫的路上时,李斯不经意间瞥见,文信侯藏于宽袖之中的手,一直在颤抖不已
想到这里,李斯已隐隐预感到,今日恐已凶多吉少,真乃天意也!枉这些年蝇营狗苟算计人心,却从未料到,第二次见识王上绝情封心之际,竟是那神画预言落在自己身上之时!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他目中闪过一抹阴霾,胡亥,你这害人之鼠!
虽君不问,臣便不能答——但今日既要踏上黄泉路,枉我李斯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临死前放肆一回又何妨!
他胸中顿时涌起无尽勇气,猛地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膝行匍匐至嬴政身前,悲声道,“王上啊!臣能被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亲自赐死,实乃此生之大幸,绝无半丝遗憾!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死前有一事斗胆恳请王上,请王上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长公子之死、列位公子公主之死、秦国二世而灭之祸,桩桩皆源于胡亥公子,请王上勿要养虎为患呐!”
凭着心头一腔愤懑驱使的孤勇一口气说完,李斯再次重重磕在殿上,默默等待下一刻被腰斩于市或五马分尸的厄运。
哪知等了片刻,头顶传来君王低幽的喟叹,“李斯啊,寡人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放肆。寡人方才本在想,是否寡人在这世间活着一日,你李斯便能忠心一日?如此看来,寡人似是又错了”
李斯身躯一颤,心头刹时涌起一阵狂喜,正待要开口,嬴政已俯下身亲自将受他扶起,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
“寡人今夜本想杀了你。因为,寡人视你如商君,料想你亦视寡人为孝公,岂料你竟敢在寡人甫一离世之际便叛变,此乃欺君之过也!可转念之间再想,你虽一步走错,却未步步错下去,若你选择与奸臣同流合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又何至沦落父子同赴黄泉的下场?你虽负了寡人,却终究未负大秦,死是世间最轻易之事,但死人是不能将功赎罪的。”
“你纵然可一死解千忧,却也可选择继续活下去,助寡人一路扫平四海,为寡人守好这秦国朝堂,让神迹之预言永不发生,用行动证明,你李斯确确实实对寡人一片忠心!而机会,只有这一次。”
李斯颤颤巍巍抬起头,仰望着面前如神邸一般的君王,哽咽道,
“臣李斯多谢王上不杀之恩!臣虽非忠贞死节之士,亦无颜再说赤胆忠心之言,但臣李斯愿以身家性命起誓:我李斯此生若负王上,负大秦,便让我五雷轰顶而死,死无埋骨葬身之地,永不能入轮回之所谢王上给臣重生之机,臣定将功折罪报效大秦!”
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年轻君王远超年龄的胸襟与手腕,确确实实比自己揣测到的还要多上许多,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恨不得立刻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以表忠心。
嬴政微微颔首,对于神画所展示的秦国来日之预言画面,他深信不疑,内心虽悲痛震怒不已,但自从少年时期接连经历一件又令他愤怒之事后,他便慢慢学会了独自排解情绪,如今早已习惯养成自然。
他深知,人愈在暴怒之时,愈容易被暴怒支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往往无能者才会动辄暴怒,因为无须动用智慧去控制它。
至于李斯,他一开始确实动了杀心,但一遍遍回想画中细节时,他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自己去世之时,李斯名义上虽为左丞相,统筹九卿之事,但那赵高竟一人身兼数职!
他通过此事敏锐地察觉到,来日统一后的秦国已暴露出一个弊端:开郡县制先河而无古例可循的统一帝国,将使皇帝的权力高度集中,远远凌驾于百官之上。
因此,画面中颇得自己欣赏信任的赵高,表面上行中车府令之职管理皇帝的出行车马,又兼行符玺事保管国之玉玺重器,可实际上,他还兼管着君王的安全保障与后勤、掌管皇宫宿卫、文书管理等职,俨然还是半个隐形的郎中令!(1)
表面看起来,当时李斯的丞相之职固然比赵高的职务要高上不少,但丞相管辖之事多为公事,且需得君王首肯才能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