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不死,活生生的冻成一块冰,那真当是……所以说嘛,不能细想,细想起来绝对毛骨悚然。她简直就是僵尸妖孽,总之不是人。这样的东西,他要来有何用?所以她不要他?是他不要她!故人相见8心里是打算不要她了的,说的是在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然而在正午大太阳底下再一次见到她,他就又心软了恍惚了犯傻了。太阳这么好,她直愣愣站着,脚底下一个轮廓分明的影子。都说妖孽怕阳气,你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妖孽嘛。她活生生热腾腾笑眯眯站在那里,有什么好怕的。怕她扑过来咬一口?就她那张嘴,咬一口就咬一口,能有多大的伤疤。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其实心还没想好,脚就已经自己走过去了。然后么,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去大烟馆,而是去了他住的旅馆。让她待在屋子里,他是心急火燎的跑去弄大烟。回来的路上还不忘记买一些点心蜜饯,水果糕饼,七包八包的拎在手里。气急吼吼的回到屋里,门一关,就忙不迭的给她铺开场面烧大烟。他忙得脚后跟打转,可她呢?就老神在在的靠在棉被上,侧着身等着受用。大概是熬了一夜的缘故,她精神上有一些萎靡。然而因为没了往日的生气凛然和鬼气森森,这倦怠就显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柔美。使她看起来不像是师傅,倒像是他屋里的小媳妇。苏致远觉得好笑,小媳妇?就她这种大烟鬼,娶进门当媳妇那真是倒灶了。能用来干嘛?大概也只能用来干。想到干,他就觉得腿根里一阵发紧。人一恍惚,烟钎上的烟泡都差点烧焦。急忙填进葫芦嘴里,放在烟盘上端过去。床上的苏平安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在对面,把烟盘子放在中间。苏致远对着烟灯烧烟吃烟,然后挺起身凑过去再一口一口的喷给她。隔着一层薄薄香软的烟雾,一个吐,一个吞。一个心思恍惚,一个醉眼朦胧。一个烟泡烧下去,她就彻底的醉了。熬了一夜,其实痛楚已经很淡了,只是累。现在既没有痛也没有累,只是暖融融的舒坦,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在了一泡热水里。等这一阵醉过去,她的精神头就上来了。睁开眼,苏致远就端着一杯温吞的酽茶,入喉苦涩香醇,分外解渴。把茶碗放下,他又端上点心盘子,红绿瓜条,柿饼糖糕。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摆在一起也有一种五彩缤纷的热闹喜气。她肚子一点也不饿,可也抓了一点瓜条放在嘴里嚼。甜丝丝的,蛮好。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其实苏致远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可是怎么开口呢?问她那时候是不是死了?问她现在算不算活着?问她到底回不回去?问她要要不要他?问了之后呢?她会不会说?不说也就罢了,反正她一向都是这样的脾气。那万一要是她肯说呢?然后说出来一些他不想听的,他又怎么办?她不坦白,他心里难过。可她要是坦白了,他是不是会更难过?好,他不问。可她为什么也不说呢?问一问他现在好不好?问一问他想不想她?就算不问他,问一问哑巴,问一问老六,那也是好的。可她一点也不问,就知道吃烟,真当是个大烟鬼。心肝脑系都让烟蒙住了!故人相见9他在心里想的乌烟瘴气,越想越气,想到极致恨不得跳起来把这烟盘子点心盘子都掀翻,顶好把手里这杆大烟枪也撅断,然后扔在她脸上。然而她懒洋洋打一个哈欠,笑微微侧躺下去,撅起嘴巴看着他的时候。他又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低头烧烟去了。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烧烟,吃烟,喝茶,吃点心。过程虽然复杂,但因为熟练,默契,所以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完事了。完了事,苏平安是心情舒畅,精神饱满。她是趁着唐继尧忙别的事情,偷偷溜出来的,所以过瘾了自然就要抓紧时间回去。不过这一回过瘾了,下一回呢?没尝过不记得,尝过了忘不了。过瘾头的感觉很美妙,可瘾头上来的时候,那就一点也不美妙了。她顶好是能长久过瘾,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但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只要她还在唐继尧的身边,这东西就见不了光。这不是钱的问题,唐继尧有钱,她自己也有,莫说是一日三顿,就是一日十顿也供得起。可这东西终究不是好东西,以前她一个人过日子,跟谁都不搭嘎,爱咋样就咋样。可现在她是团长太太了,在胡闹任性也没有这样的。她还是想好好跟唐继尧过日子,过一点正正当当的日子。既然想过正当日子,那顶好是跟以前一刀两断。所以,其实她真是不应该来,当初见着了老七,就压根不应该认。但现在来也来了,认也认了,反悔没意思。她是有见识的人,不会像小脚老太那样无知。大烟这东西是可以戒的,她忍不了痛,大可以去外国医院里戒。那里条件设备都很好,可以少吃很多苦头。正因为有这一步后路可以退,所以她现在也不急着戒。何况现在也不是戒的时候。那既然不戒,这瘾头来了总还是要过。可怎么过呢?真是一个问题。苏平安扭头看向苏致远,老七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她一向很清楚。所以这个解决之道,自然还要落在他的头上。最好是有什么简便的方法,可以让她不出门不烧烟,不显山不露水就过了瘾。把这个意思软言细语的说了,苏致远一时沉默。她还知道大烟这东西不好啊?吃了那么多年了,这会子她倒知道羞耻了。真稀罕。那个唐丘八就这么厉害,叫师傅怕他了,连吃大烟都偷偷摸摸。对,他昨天就打听清楚了,那高墙大院就是唐继尧的家。他的师傅,成了唐丘八的太太了。好么,师傅还真跟丘八过起日子来了。脑系搭牢了!哪一个正经人家会要她这种货色当太太?一个大烟鬼!好么,她也知道这个不好,想藏拙了。还叫他想办法?他想个屁!猪油蒙了心。外面满地都是金子,他不去捡,就在这儿跟她鬼混。外面正经的大爷他不去当,就在这儿让她作践。她这样对他,那他就没必要给她做脸。神使鬼差,苏致远从长衫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摆在烟盘子上,推到苏平安身边。玻璃瓶深棕色,扁扁的半个手掌那么大,正像洋行里买的营养药片一样。里面是一颗颗比蚕豆小一圈的药丸,装了半瓶,大约二十来颗的样子。苏平安把玻璃瓶拿在手里,正好一握。“这是什么?”苏致远眯着眼一笑,软声和气的说道。“师傅,这叫红丸。”“红丸?是吗啡?”苏平安微微皱眉。苏致远心头一凌。哟,这大烟鬼懂得还真多呢,连吗啡都知道。赶紧轻轻一点头。“是,就是吗啡。”“吗啡这东西,可太容易上瘾了。”苏平安想了想,把手里的玻璃瓶又放下了。苏致远心里一阵恼恨,然而脸是笑得越发谦和了。“是这么说。可师傅你要不显山不露水,那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其实不管是吗啡还是大烟,都不是好东西。师傅你顶好还是戒了吧。”以退为进,说的真当是动情,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戒个屁!他自己就是贩大烟的,还会不懂上了瘾就是不归路。当然也有意志坚定的,但那太少了。而且都是脱一层皮死里逃生,不是等闲人能行。就师傅那个好吃懒做的脾气,她能戒得了才有鬼。果然,他一说戒烟。苏平安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没错,这也是不得已的路子。反正过了这茬她就去医院里戒烟,这会子就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叹口气,她还是拿起了玻璃瓶,抓在手里。苏致远一颗心落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师傅你先用着。”“这东西……安全么?”苏平安还是有一些犹豫。“质量你放心,这不是野作坊出来的劣质货,是真宗日本舶来品,没搀污七烂八的东西,很纯。”他急忙保证。很纯……苏平安心想越纯越上瘾呐。不过说道不伤身,那确实还是要纯一点的好。她原以为自己在闹也不过抽抽大烟,想不到现在竟然要吃吗啡了。不过吃红丸总比扎吗啡针好一点,虽然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扎针可恐怖多了,还是吃比较体面一点。虽然是饮鸩止渴,但到底也算是解决了问题。苏平安喜忧半掺就走了,连声谢谢也没说。苏致远照例是一脸孝顺的送她,面带微笑的看着她离去。真是奇怪,去烟馆里拿烟的时候,他怎么会想到拿一瓶红丸呢?难道那个时候他就算计着要把这东西给她?给她做什么?害她?想到害她这两个字,他心里是一点慌乱和羞愧也没有,坦然的让他自己都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