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一间大屋里隔出来的,故而雅室虽雅但不大。四面墙壁刷的粉白,挂着几幅名人字画,但一看就是赝品,不算高明。靠墙摆着一张红木罗汉床,当中央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茶碗果盘。床下一条脚踏,左右两只高脚搪瓷痰盂。对面是一套太师椅加茶几,茶几上摆着香烟壳子和烟灰缸。这两套家具摆着,屋子已经满满当当。边角地方就摆了一些花架盆栽,增添一点鲜绿颜色。花架上一盆水仙花养得好,葱绿杆子上打着一串嫩黄花骨朵,正半开着。雅室里比外头还暖和,但暖香淡了。苏致远把苏平安迎到红木大床上坐下,拿两只软枕头搁在她背后,弯腰捧起她的两只脚,慢悠悠让她躺下。苏平安人小,两只脚微微一曲,就正好可以斜靠侧躺下。苏致远到另一边坐下,侧着身先将她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黑漆漆的蘑菇头,粉白粉嫩的小脸蛋,花团锦簇的绸缎棉衣,鹅黄色辍珠绣花鞋。她从头到脚一样不缺纹丝不乱,真叫他觉得像是做梦。这是一场好梦,而过往那一段,则是一场噩梦。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只是力道没有他那么足,有点糊里糊涂。脑子里撩开了一层纱,苏平安想起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片段。片段里都有眼前这个老七,然而说起感觉来,又还是觉得模糊。大概是日子隔得有点久了的缘故,其实也不算久,拢共只有一个多月,两个月不到。但她的记忆一向都不好,凭着这么几眼能记起他是老七,已经算记忆深刻了。这个老七感觉上还是比较亲近的,故而她脾气很好的对他笑了一笑。这一笑,笑得老七浑身骨头都要发痒。在张家口他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七爷,可这会子在她跟前,他又成了小叫花。骨子里的贱气冒出来,他想好好伺候她一下。凑上前去,苏致远低眉顺眼的问道。“师傅,我给你烧烟吧?”烧烟这名词听着很熟悉,又因为对眼前这个老七有一种没来由的放心,苏平安派头很老的点了点头。的得了她的许可,苏致远就跟一个伶俐的小伙计似的,一个翻身下了床,喜气洋洋的翻箱倒柜取出一套烟具。这烟具在沙城算得上独一份的了,红木烟盘上摆着两杆烟枪,粗的是公,细的是母。湘妃竹的杆子,翡翠噙口,白铜抓子张寡妇的斗。烟灯是白铜刻花的胶州灯,张判的钎子,犀牛角的烟合。烟合里装的也是很有名的冷膏大土,俱是上品。这本是对吹的夫妻枪,但苏致远并没有兴趣和师傅一起吞云吐雾。他虽然现在做的正是烟土买卖,但本心上还是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不受用。既然是师傅一个人抽,他便先拿起了细的母枪,但想了想,还是放下换成了公枪。托着盘子回到床边,他弯起一条腿侧坐。先用火柴点上灯,找上玻璃罩。然后拧开烟合,拿钎子挑了一小团烟膏,搁在灯火上烤。烟膏经火一烤,顿时散发出甜丝丝的芬芳。苏平安深吸了口气,这烟钻进身体里,像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的就把她抚慰了。因为是再世重逢,苏致远这一次烧烟烧的格外用心。把烧好的烟泡填进烟枪葫芦嘴上,他放下钎子捧起烟枪,凑在灯火上,自己把嘴堵上去吸了起来。见他自己享用,苏平安睁大眼不解。苏致远饱吸了几口烟,便松开嘴凑过去对着苏平安的脸喷烟,白蒙蒙软纱似的暖烟从他嘴里吐出,将她整个头脸笼罩住。在这一片暖香之中,她深深呼吸,把这些软绵绵的烟雾都吸进肚皮里。烟雾又软又薄,三口两口就消散了。苏致远见她受用,便又饱吸一大口,对着她缓缓喷出。起先她还只是躺在那里,在香雾之中被动的呼吸,像是闻香。渐渐的,老瘾头勾出来,她就有些急了,主动的吸气。有时候吸的急了,就仰起头来,差险险就要撞上他的嘴。她越吸越气劲,鲸吞长吸,他都有点跟不上。好在他小伙子的嘴大,饱吸一口总够她吸上两口。如此你来我往,一个烟泡转眼就完。看她一副正上瘾的样子,苏致远不必吩咐就又挑了一团烟膏烧起。苏平安则躺在烟榻上,眯着眼张这嘴等吃。烧好了他饱吸一口,凑过去正要对着她喷。可不知怎么的,看见她那白粉粉的炼丹,红艳艳的嘴唇,他的心就乱了。人是越凑越近,头是越来越低。低到一定程度,眼前那红艳艳的嘴唇就自动分开,他瞧见了那条玫瑰色的小舌头,心一慌,就整个嘴巴堵了上去。一对上他的嘴巴,苏平安便跟小娃娃吃奶似的吮吸起来。这真当是要了苏致远的命。若不是还隔着一张矮桌,他真要扑上去将她抱住。可惜一口大烟不够她几口吸,吸光了烟,她就推开他,催促。苏致远恍恍惚惚的烧烟,吸烟,又凑过去渡烟。唇齿交缠之中,不知不觉他也吃了好几口烟。烟是什么滋味,他是一点也不记得。倒是师傅的滋味,是又酸又甜,汁多肉软。就这么又吸了两个烟泡,苏平安就醉了,躺在烟榻上一声不吭,人轻飘飘软绵绵,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苏致远也醉了,人沉甸甸的摊在烟榻上,心怦怦跳,浑身是又热又痛。热,是因为新火烧寮。痛,是因为下面枪炮硬挺。师傅真是他的勾魂符,一遇见师傅,他就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掉。没了师傅,他就是堂堂的苏七爷,有钱有胆有脑子。满可以是雄心壮志的闯荡天涯,无牵无挂的做一番大事业。可如今见了师傅,他就又变成了一个小叫花子。心慌慌意乱乱,只能跟在师傅后面当一个小跟班。小跟班就小跟班,他也心甘情愿。他情愿一辈子伺候她,当一辈子的小跟班。故人相见4苏致远想得挺好,可惜苏平安是一点也不领情。在三颗大烟泡里熏熏然一阵飘飘欲仙之后,她魂魄附体终于醒了过来。醒后身心舒畅,面带微笑。这让她看起来和蔼可亲,也造成了苏致远的进一步误会,以为她对自己是有情有心。喝了一杯浓茶,吃了几块点心,她估摸着时间是差不多了,就翻身坐起下了罗汉床。苏致远急忙跟着起来。“师傅你要什么?我去拿。”苏平安一摆手。“不必,我要回去了。”“回去?好啊。我跟你一起回去。”他还以为她是要回青阳县呢。“你跟来做什么?”她回头横了一眼。“回家呀,回青阳县。”她啧一声,似笑非笑的一挥手。“不回去。我在这儿好好的,回去做什么。你要回去你自己去好了,反正我不去。”以前的事情她是影影绰绰记起了一些,但性情还是照着唐继尧身边的模样,是孩子气的任性。苏致远听这话就觉得不对,但师傅一贯是任性的,他也不敢说什么。“不回去,在这儿?师傅你以后要在这儿安家了?这地方有什么好?”是啊,这地方有什么好,干嘛要在这儿安家。“说什么?我在这儿安什么家。住一阵罢了。”“住一阵?师傅你住哪里?”“我住……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她不耐烦的一挥手,斩断他所有疑问牵挂,自顾自迈开脚步就要走。苏致远赶紧跳下床一个箭步蹿过去拉住她的衣袖。“师傅……”苏平安是真当不耐烦了,一把甩下的手,回头瞪了一眼。“你不要缠着我!”被她一瞪,苏致远心就一缩,不敢妄动。高高大大的身形里只剩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叫花,站在花团锦簇神秘莫测的师傅跟前,胆怯心慌。大概是因为看惯了唐继尧这样的男子汉气概,现在见着一般高大的苏致远,她也不像以前那么挑三拣四了。又见他这幅怯生生的样子,到叫她生出几分怜惜之情。又因为此刻她是小孩子的性情,对方服软了,她就心平气和的上前拍了拍他,跟拍大黄狗差不多。“好了,听话。喏,这个给你,拿去吃吧。”拍完了,她又不甚用心的拿起装着虎拉宾的纸袋,一股脑的塞进苏致远的怀里。苏致远下意识的捧着,傻愣愣貌似忠厚的看着她。他这幅样子越发像大黄狗,是家里养熟了的受气包。她咧嘴一笑,理直气壮的扭过头扬长而去。她身影一闪就要消失,苏致远这才回过神,蹬蹬蹬的追上去。追了两步,又急忙停了停,拉开一点距离。他还是有一点怕她,只好偷偷的跟着。苏平安今天逛了街,晒了太阳,吃了虎拉宾,又抽了大烟,吃喝玩乐她都全了,所以心情十分只好。先前走路还有点老太爷的样子,踱方步。但很快就越走越快,变成小丫头似的蹦蹦跳跳。一身花衣裳,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正是一只活泼的大蝴蝶。大蝴蝶翩翩而非,一路买了酱牛肉,酥梨,海棠果,一跳一跳的往前走。穿过街,钻进巷,停在一堵高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