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微微走过去，伸手拈起那块金山装，剥开外面的锡纸，凑到鼻子下嗅了嗅。果然是气息甜美，而且确实微微带着一点人参的苦气。她面孔这样生，做派这样熟，叫旁边副官看不透她的路数。督军大人也看不透她的路数，然而长夜冷清，寂寞难熬。一个如此奇怪的女学生正好用来打发无聊的时光，管她是来干什么呢，横竖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嗅过了气息，她也不放下，用两根手指捏着在手心里敲了敲，然而抿嘴一笑。“督军大人，我有点私事想跟你谈谈。”督军大人二话不说，夹着香烟的手指朝副官一挥。年轻的副官顿时透了一口大气，双腿一并，肩膀一耸，右手一抬，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就转身蹿出包厢，随手关门。副官一走，督军大人就把夹着烟的手指朝旁边一指。苏平安拿着那块烟土就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她一坐下，督军大人就侧过来来，丹凤眼一眯，嘴角微微一翘。“小丫头，你是不要姓唐的了？”他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很年轻，但眼睛一眯，嘴角一翘就露出细细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当然，也是很美好的痕迹，就好像经过了年岁的烟土，有一种陈年的芬芳。苏平安看着眼前的督军，摸了摸手里的烟土，四两拨千斤的淡淡一笑。“督军说笑了，唐团长又不是我的，轮不到我来要或者不要。”督军哼哼一笑，把香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缓缓的吐出。“他那么喜欢你，你却还说他不是你的。”“我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被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苏平安一脸坦然的点点头。这些督军大人是露齿大笑了，这一笑，把面前的烟雾都吹散，露出他整个清晰的面庞。也因为大笑，暴露出更多的皱纹。苏平安在心里感叹，看来她真是看走了眼，督军大人不年轻了。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笑起来显得老，督军大人是一笑便停。“小丫头，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难道喜欢我？”苏平安摇摇头，再点点头。“他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他，他也知道。至于督军你，你很好，我喜欢你也并没有什么问题。”她这话是真心实意，因为喜欢一个美男子很正常，即便这个美男子很阴郁，而且是个大汉奸。但美丽的男人总是惹人喜欢的，何况她这样的好色之徒。只不过，督军大人的美丽只适合远观不适合亵玩。她这样坦白，倒教督军大人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分头，有点疑惑又有点欢喜的笑了笑。“你这个小丫头，很奇怪。”“不奇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平安很诚恳的说道。“我很美？”“当然。”苏平安很肯定的点点头。“这就是你要跟我谈的正事？告诉我，我很美，你喜欢我？谢谢你，小丫头。能得到你这样美丽少女的称赞和喜欢，我很荣幸。”“不必客气，对于美的事物我都是真心实意的去喜欢。不过这并不是我要跟督军大人你谈的正事。我想说的是，大人你是否觉得，最近身边很不太平？”苏平安仰头，望着他的丹凤眼，假诚恳之名行窥视之实，十分坦然大方的浏览对方的美貌。他不笑的时候是真正显得年轻又美貌，虽然这美丽带着阴郁，并且还有一个很不讨喜的鹰钩鼻。她看得太直白了，叫督军大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身边一直是不太平的。我这样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处境，夹缝中找生存，自然是很难太平。”“诚然如此。不过我说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不太平，比如鬼神之事。”苏平安说完，抿嘴眯眼一笑，脸上神色是越发的和善，只有两只眼睛在刘海后面闪闪发光。督军大人变了变脸色，嘴巴微微一张，并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香烟往烟灰缸里摁灭。撩起眼皮，再一次把苏平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平安是不怕看的，用看是看不出她的底细的。她有最完美的画皮，哪怕是割开了剖心挖肺，也瞧不出什么不对劲何况，督军的眼神虽然锋利，可到底也不是真的刀枪，伤不到她一分一毫。如此把她看了一分多钟，督军大人双手一拍大腿，抿了抿嘴。“小丫头，你这么知道我这方面不太平？”苏平安咧嘴露齿一笑。“我吃这碗饭，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就要饿死了。”一听这话，督军大人是惋惜的摇摇头。“可惜了，你这样好的品貌，何苦做这种行当。”“人各有志。”苏平安不以为然的一摆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大人你身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李督军6看着对面这个一脸兴奋两眼发光面孔雪白头发黑亮的小丫头，督军大人便生出一种想把自己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博美人开心开心的冲动。但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发，舔了舔嘴唇，咳了咳嗓子，他才开话。“最近，家里很不太平。”别人都道督军大人是因为他要做汉奸以及和老帅闹得不愉快，才从兴安逃到热河避祸，其实不全是。当汉奸他当得理直气壮，和老帅闹矛盾也闹了好几年，这些都不是让他逃出家门四处流浪的最大理由。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他家里闹得是很不像话了。闹什么呢？闹鬼！还是一只很凶很凶的恶鬼！督军大人身为一个枪林弹雨之下闯出一番事业的恶人，自然是不会怕什么恶鬼。正所谓恶鬼怕恶人，普普通通的恶鬼压根近不了他的身。但这恶鬼很不一般，闹得他家宅不宁。都说鬼是无形的，他家里这只恶鬼却是有形的。当然咯，这并不是说鬼真的有了躯体形态，而是说这恶鬼怎么来的，他是心知肚明。这鬼是个讨债鬼，来讨六年前的旧债。说起来真是一笔家丑，然而性命关头，丑事也只好摊开来说了。原来督军大人家里是一门大户，父亲大人一生嗜好便是当新郎官。当一次不过瘾，就要当十次八次。故而正妻新夫人的新头还没有过去，就欢天喜地的娶姨太太。以后就隔三差五的娶新人，一房又一房。若不是六年后讨债鬼回来讨债。估摸着父亲大人还要继续发扬光大，再创新高。督军大人是正房太太生的嫡出长子，身份高贵。底下是一般庶子庶女，有十来个之多。小少爷小小姐们一个个外表都可爱的像小天使，但内心却都恶毒的像小恶鬼。小小的年纪就会争风吃醋争名夺利，人前人后完全两个样。这当然都是有样学样，都是姨太太养出来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好。小的如此，大的也一样。整天争风吃醋，吵嘴斗气，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老爷只管新人笑不管旧人哭，太太虽然是一个坚强能干的女性，但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也是独木难支。所幸还有贴心的儿子，只是大少爷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虽然有心爱护母亲，为自己的利益作斗争。但斗争么，总少不了阴谋诡计你死我活。故而养不出什么阳光明媚的性格，就只要朝着阴郁冷艳发展了。为了除掉那些对自己不利的庶子庶女姨太太，大少爷不记得自己做了多少斗争。斗争总免不了输赢，免不了有人要牺牲。有时候他赢，别人牺牲。有时候他输，但他照样有办法让别人替他牺牲。一路走来，赢多输少。弟弟妹妹们一天比一天少下去，他平平安安长大了。家里总是死人，父亲大人也不管。死一个两个孩子他不伤心，因为孩子太多了。有时候一个小孩子死了，他还没记住到底是自己李督军7这位弟弟在十四岁的时候跟他娘一起回家省亲，结果在路上被土匪绑架了。土匪传了票子，要价两万块现大洋。两万块大洋换两个讨债鬼？他疯了才付钱，不给。他不给钱，土匪就替天行道，把人给撕票了。他省了钱又去了一大一小两块心病，真当是无本万利。哪曾想大鬼命薄，小鬼却命硬。过了六年，他竟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一回来，他就知道要糟。讨债鬼进门，肯定没什么好事情。不过当时他轻敌了，以为家里已经被自己一手控制住了。他手里有枪有炮有人马，这小鬼要是敢乱说乱动，他就一枪崩了他。讨债鬼起先很安分，一番痛哭流涕花言巧语把自己死里逃生的事说的天衣无缝。他查不出错处，也只好让他认祖归宗。回到家里，倒也很老实的样子，躲在房间里当绣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