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他的手上车,细细的手指就按在他手心里。那些手指好似半透明的青玉雕成,只是并不光滑细腻,而是有些毛毛的小茧。显然,这几个月,她吃了不少苦。她在车里坐定,虽然一身粗布旧衣,但那庄的模样跟公主或者大家闰秀无疑。他抬头看她时,她正在撩耳边的鬃发,乌黑的发丝被绾到耳后。他眼尖,看到那宛如白玉雕成的耳垂上竟然没有耳洞。他愣一下。杨波察觉到他的目光,不以为然的一笑,伸手抚过自己耳垂。“年纪小的时候怕疼,家里人就没舍得给我穿。等大了就进了宫,忙来忙去也就忘了这事。让将军见笑了。林书瑞脸一下红了红,心里暗骂自己好看不看乱看些什么,这样唐突一个女孩子。他急忙别开头,伸手帮她撂下车帘,将那些遐思怪念都遮拦阻断。闷声不响跳上马,伸手一挥,起程赶路。车里现在载了人,队伍就不敢再奔命赶路,只是慢腾腾的走。于是回去的路突然变得漫长起来,让林书瑞觉得有点闷,有点烦,有点乱。天宝朝3林书瑞将杨波送到掖庭宫后门处,那里早有太监等候着,旁边还备了步撵。她下了车,那领头的太监就上前扶一把,躬着背,一脸谄媚的笑。杨波也不说话,知识眼梢瞟一眼,嘴角含着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上了步撵,领头太监招呼小太监们抬起,旁边还跟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护住,好似怕她翻出来或者跑出来似的。看着步撵缓缓朝深宫里去,林书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宫里这些奴婢都是顶红踩白眼贼势利之徒,看他们对她这个样子,应该是不敢欺负。可这深宫里进去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再说,那个孩子……也是个麻烦。罢了罢了,想这些做什么。这个女人到底还是属于深宫的,不是外面的人能沾手。想到这儿,他心里繁乱一下,觉得自己这叫胡思乱想,没事找事。上了马呼喝一声,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回屯营去。温汤香胰,凝脂软膏,氤氬霭气之中,杨波躺在香妃榻上,让老太监帮自己擦拭头发。再好的油膏也抹不平地手上的毛糙,到底是干过粗活的手,要回去非得下大功夫才行。五步开外左右各架一个铜炉,烧了碳,用扇子将热气扇过来。老太监撩着手里这一把青丝,先用大齿的牙梳一遍遍梳。让热气将湿漉漉刚洗完的头发吹到半干,然后再用细齿的牙梳细细打理。杨波躺在香妃榻上自顾自打盹,在外面难得这么好梳洗一番,她都快忘了这宫里的好享受。等宫人将她扶起,她才醒过来。懒洋洋扶到另外一间暖和的屋子里,帮她套上熏过香的衣服。一层层,一件件,包裹的严实,装扮的亮丽。穿完了中衣,坐在绣墩上,前面摆了硕大的铜镜,衬得她脸色有点发黄。她伸手摸一把自己的脸,被手指上的毛糙刮过,有点痒痒的感觉。梳头的老太监又过来伺候,满脸的褶子却又一双白嫩的手。那可真是一双生化妙手,将青丝松松挽就,堆成云鬓懒髻。梳好了,插好香螺宝钿,步摇绢花,俏生生的一个娇人。只可惜,都二十好几了,却还要梳这娇俏的少女发髻。想想真是可笑,骗人骗鬼。套上桃红色的外衣,扎上碧螺绣花腰带,穿上连枝牡丹绣花鞋,手里再拿一块藕粉色的帕子,真宛如回到了她刚进宫的那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杨波只觉得想笑。再打扮也回不去了,就算模样不老,这心境也老了。更何况,这模样也都生生老了去,哪里还有往日那般没心没肺青春浪漫的天真笑容。记得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到的皇宫,这一折腾,都快到了半夜。幸而刚才小太监端了一碗莲子粥过来,让她喝了顶顶肚子,不然早饿扁了去。只是这莲子粥比不得乡野稻米耐饥,过不久只怕还得饿。现在她可不似以前,小鸟似的进修肚肠一点点东西就能塞饱。前头两个宫女提着灯走,她在后面跟着。这路她认识,是去含章殿的路。这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此一去到底是要见谁呢?到了含章殿门口,立刻有太监给撩起门帘子迎进去。她才刚跨进屋子,里面就跑出人来,像只小蝴蝶似的,可那人却不肯起来,赖在她怀里磨蹭撒娇。“阿水,阿水你怎么忍心抛下我。”那小蝴蝶似的人带着哭腔撒娇道。杨波莞尔一笑,原来是那个别扭小子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嘛,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我怀里撒娇,羞不羞。”她拍拍他的背,和声悦色的说道。怀里的人这才仰起头,直起身。杨波愣一下,呆呆看着眼前的人。那原本还依赖在她怀里的身形一下就撺高起来,几乎和她一般高那原本稚嫩的小脸上也脱了稚气,现出几分少年英气,尤其是那两道剑眉,更是气势逼人。唯独只有那双眼,依然宛如儿时一般,满是依恋的注视着自己。她立刻心软,伸手抚摸他的头,感叹一声。“都长……这么大了,和我一般高。”“阿水,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像对付小孩子似的摸我的头嘛。”他立刻撅了嘴,一把抓住她的手,撒娇。杨波噗嗤一笑。“还说,刚才是谁扑到我怀里的?”那少年立刻红了脸,但眼神却躲不开,乌黑大眼亮闪闪看着她,嘴角笑吟吟的。手握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管事太监,轻轻唤了一声。“太子殿下。”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笑吟吟的脸色黯淡下,双眉微微皱起,原本兴高采烈高昂着的头也耷拉下。杨波有些不解,低头看他。少年深吸一口气。“来,阿水,我们进去看看父皇,他……”说着,眼圈就一红,似要掉泪。杨波怔住,皱眉。“怎么?出了什么事?”少年不说,知识抿着嘴,然后握紧她的手,拉着她往里走。穿过一道圆门,就觉得扑面一股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杨波不解,这天才刚入秋,怎么就烧了地垄。屋子里还摆了两个炭炉,但都在角落,离得人远,倒也不熏着。屏风后的龙床上,阮承浩掩着锦被闭着双目躺着一动不动。他面色苍白,眉心紧锁,似在沉睡又似乎是昏过去了。胸口让被子掩着,也看不到什么起伏。阮宣蚊放开杨波的手,小心翼翼驱上前,单膝跪在床前,伸手扶着床沿凑过去。他手才碰到床沿的时候,阮承浩原本闭着的双眼就睁开了,一下寒光一闪。等看清是他,这才软和下来,有气无力的笑了笑。“父皇,阿水来了。”阮宣炆禀告道。阮承浩眼皮撩起,眼珠转了转,似乎想看看杨波在哪里。但转了一圈却寻不到,脸上浮出一丝落寞。他嘴皮子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阮宣蚊听杨波抿了抿嘴,慢慢上前,在他身后跪下。“杨波拜见陛下。”她轻声禀告,低头行礼。“太子,退下吧。”阮承浩虚弱的声音传来,让杨波心头微微一旺。“父皇?”阮宣蚊不解。“去吧,没事。”阮承浩朝他点点头。阮宣蚊回头看了杨波一眼,有些委屈的起身。“儿臣告退。”说完,转身走。到了屏风边又停住,回头看杨波。杨波也撩起眼皮看他,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点点头让他安心。他这才又走出去。天宝朝4托孤?暖香在鼻尖萦绕回旋,烛火闪闪摇曳,灯芯偶尔爆一下,发出突兀的噼啪声。杨波跪着,阮承浩躺着,两人一时都无话,静悄悄的隐隐一股紧绷张力。龙塌上,阮承浩眼皮敛着,眼珠一转看跪在下面的杨波。然后手颤抖着从棉被里伸出,朝她招了招。“来。”杨波抬起头愣一下,并不动。那手就在半空微微发颤,几欲倒下。他苍白的嘴唇也颤动几下,原本流光溢彩的双眸变得灰暗,流露出渴望和恳求,看着她,求着她。杨波终受不住,深吸口气,起身。接住那一只终于落下的手,握住。那手凉凉的,一如记忆中。“阿水,你好狠的心。”他嘴唇动动,低语道。杨波低下头,轻轻叹口气。“陛下,何出此言?”“还记得当年,朕和你说过的话吗?”他问。杨波不语。“朕说过,等朕回来了。。。”“陛下,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杨波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微微别开头。阮承浩眉心微微拧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还是这么放肆,你呀。”语气无奈而疲倦。“是臣的错,请陛下恕罪。”杨波察觉自己失言,急忙要跪。阮承浩拉住她,摇摇头。阿水,难道你也认为朕会害你?为何要离开?“陛下,阿水已经老了,我想家,想回家而已。”杨波幽幽说道。阮承浩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相信她的话。杨波也不多解释,说完就闭嘴,绝不说第二遍。“阿水,你不相信朕。你要走,可以亲自和朕说,为什么要这样偷偷走?而且你自己走还则罢了,为何还要带那个孩子一起走。你自己一个人走,朕还可以不追究,带着那个孩子,让朕怎么和天下人交代?”阮承浩注视着她,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