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喜欢。我,喜欢。”喜滋滋的,抱起那小奁亲自放回架子上。我在他背后抹把汗,这小子真行,取个名字也这么别扭。晚上他梳洗完毕,喝了药,躺被窝里还惦记着明天找人看这鸟的事,拉着我的手又说了一遍。见我点了头,才安心睡了。第二天,天越发冷了,但太子的功课不能落下,所以他还得坐着轿子去上学。他一走,乾元殿的大小奴婢们依然各自干闲活。天冷我就喜欢吃甜食,往日在家的时候一到冬天银屏就会做梅花饼。饼子用的是鸡蛋面,用模子做成梅花型,里边是蜜豆馅。皮软芯甜,香碰碰好吃看得见。看着外面的霜花我嘴里直发馋,赶巧乾元殿也有蜜豆馅的点心吃不完,玉儿就把那点心里的馅挖出来,让别的宫人帮忙做了皮子,凑合着给我做梅花糕。反正也没做成梅花样子,好歹用鸡蛋面皮子过了蜜豆馅拍成饼子,架在小炉子上用铁盘子烤熟。小小的个个饼子烧熟了香气飘老远,我们就近几个吃了不够,近来一个给一个饼子,大家都喜欢。最后还剩下三个,搁在盘子里放着。现在天黑得快,等阮宣炆下课回来天已经蒙蒙黑。他洗了脸一边吃饭一边让珍禽坊的人在边上看那鸟。我就在边上伺候着。看那珍禽坊的太监拿到那只鸟,脸色很难看。小心翼翼捧着那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翻过来看,捏起翅膀看,抓着脚爪看。“怎样?”阮宣炆摆摆手,让太监把吃食拿开,问道。那太监把鸟在小奁上恭恭敬敬放好,垂手低头。“回禀殿下,这是只海东青。”“海东青?”阮宣炆呢喃一句,和我看一眼。嗬,我瞪大眼。看不出来呀,这丑鸟竟然是只海东青。不过也是,尖爪利嘴,看起来就应该是个猛禽,就是个太小了点。说是海东青那说得通,海东青个都小。但海东青个小本领大,一到春天,王公贵族们都喜欢放海东青猎天鹅。那么小个海东青能把那么大的天鹅从天上抓下来,可能耐了。不过,这小残废鸟即便是海东青,可又能如何?飞不起,脚还瘸,没用。“它,可好?”阮宣炆指指那鸟,又问。那太监低着头思量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回话。“回禀殿下,这只海东青雏鸟先天不足,翅膀和脚都有疾。”“能好吗?”阮宣炆追问。我侧目看他一眼,他还小不懂,这病是能够治好的,疾就不能治了。那太监这么说,就表示这残疾是好不了的。但他这么问,那太监也不敢硬帮帮说没治了。只能斯斯艾艾了一会才回话。“可以试试。”他这是委婉的托词,但听阮宣炆耳朵里就觉得是能治好,他眼睛一亮,跳下绣墩。“好,你来,给它治。”小胳膊一挥,下命令。那太监一脸为难之色,但太子这么说了也只能头一低,应承。“是,殿下,奴婢知道了。”阮宣炆得到了这个喜讯,兴致很高,捧起小奁里的那只鸟,用小脸去贴贴它。“小灰,能好,别怕。”那小丑鸟也跟着乐,拍着翅膀拿脑袋贴他小脸,两个亲热在一起。看他那么高兴,即便是假话也得做真了,我们旁边的人都跟着说吉利话。更有甚的还展望起这鸟来年春天如何如何飞,如何如何捉天鹅。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胡扯。阮宣炆高高兴兴的和小鸟一起玩,看到了搁在架子上的那碟简易梅花饼。听说是我喜欢吃的点心,他也想着尝尝。我们可不敢让他吃冷饼子,急忙劝阻。他非要闹着吃,他是太子谁敢不顺着他的意思。小祖宗要吃,那就赶紧拿去热一下。一会就热好了,端上来香喷喷的。他拿起一块刚想吃,看到旁边伸长了脖子嗷嗷叫的小灰。“小灰,吃。”就先递了过去。小灰是海东青,按说海东青不吃蜜豆饼。但小灰认为他是父母,他让它吃,它就吃。于是那傻鸟就真啄起了蜜豆饼来,还一下就吃了大半块。见它喜欢吃,阮宣炆比自己吃还高兴,咧着小嘴咯咯笑。拍了拍手上的碎饼屑,他捻起另外一块正要往嘴里送。王德召端了刚煎好的药汁进来,抬眼看到,蹭一下就蹿过来,匆忙阻拦道。“殿下,你在吃什么?这点心奴婢怎么从来没见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响,乍一下震得我们都有些发愣。本来说笑着的都静下来瞪着他,一时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阮宣炆的兴致也被打搅到,小脸绷起,皱起鼻子,怒视他。“不要你管。”“殿下,这东西来路不明,不可乱吃。”他噗通跪下,却不罢休。我们大家的脸都有些挂不住,这梅花饼大家都吃过,他却说来路不明,这不是猜忌我们嘛。“王公公,你一心护卫殿下,忠心可嘉。但这梅花饼是我们今日自己做的,大家都吃过了,没事。你不必担忧。”秀月姑姑出言打圆场。“蝈蝈吃的,我也吃。”阮宣炆也说了一句。王德召低下头,但复又抬起,看了看秀月姑姑,又看看我。“殿下,还是让奴婢先吃,无事也可放心。”他伸出双手,恭敬说道。秀月姑姑也有些气了,但见他如此执着坚持,也无法,看了看阮宣炆。“殿下,不若就让他先吃吧,也好万全。”秀月姑姑是个小心人,总希望万全。阮宣炆气鼓鼓,脸一沉,小手一撂那碟子,哐当一声就摔翻了,碟子里两个梅花饼咕噜噜就掉地上滚一圈,脏了。“不吃了,滚!”他攥着小拳头喝一声,小脸涨得通红。王德召跪伏着,面如死灰。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这奴婢也算得一片忠心,就是有时候太死性了,讨人嫌。正要上前去劝解阮宣炆周旋一下,突然猛听得那王德召抬起头指着桌子上叫起来。“鸟,鸟,鸟死了。”他乍这么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吓得我一个哆嗦,顺着他的手往桌上一看,立刻脸色惨白。之间那桌面上小奁上,那只原本虽然残疾但活蹦乱跳的海东青小灰已经耷拉着脑袋,翅膀和脚丫都直了,一副异相。其他人也看到了,纷纷惊叫一身。王德召跳起来扑过去叫一声。“保护太子殿下!”大小奴婢们立刻把阮宣炆围住,从桌边隔离开。王德召捧起那耷拉着脑袋的小灰碰了碰,回头说了一句。“死了。”我们每个人脸色都一变,心里咯噔一下。他皱着眉,看着那鸟,又说了一句。“是被毒死的。”当下就有宫人尖叫一声,脚软倒地。我也站在那儿发怵,心咚咚咚直鼓噪不停。死了,毒死的。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毒?什么东西有毒?为什么会有毒?王德召环视一周,一手攥着鸟蹿起来,一把将地上那两个梅花饼捡起握住手里。“一定是这饼有问题,幸好没让太子殿下吃。这是谁做的?为什么下毒?想谋害太子,这可是死罪!”他直着脖子叫起来,恶狠狠环视一周。被他看到的宫女太监都不由自主退后一些,回避他的目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一个哆嗦,头发都快炸起,心里的不安一下就泛开了。至平朝17宗人府在宗人府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很多事情都有些模糊。不是时间久远的问题,也不是印象不够深刻,而是那时候我毕竟年纪算不得太大,虽说是个半大人了,但过往的近十三年生活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可怕的事情。一开始我都是恍惚的,整个人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又到底该干些什么。任由那些看起来一脸横的太监抓着我的胳膊往外拽,印象中外面还一溜的太监排排站,一个个都冷着脸瞪着我,有点吓人。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提溜到什么地方去,我内心感觉到很害怕,但却表达不出来。被一起提溜出来的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宫女太监,除了王德召。我先是被领到了一间屋子里,一个领头太监站在那里问话。他身后有一架屏风,是孔雀牡丹图。牡丹花娇艳欲滴,蓝孔雀美不胜收。但当时我还是浑身打了个冷颤,总觉得那画上的孔雀看着我,眼睛冷飕飕的。两边站了四个太监,头上还有个老姑姑,满脸的褶子,一双眼阴毒阴毒的,整个人躬着脖子看不见,怪模怪样的。我跪在地上,被这些人围着,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三哥带我去庙里,那个罗汉堂阴戚戚的,十八罗汉列在两边,一个个瞪眼呲牙手舞足蹈,把幼小的我差点没吓哭。我浑身哆嗦,耳朵里听着上面那个太监问话。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个太监长啥模样,问了些什么,当时就顾着害怕。反正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我自觉问心无愧,有一说一。问完了就来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把我提溜出去,我都不晓得跪了多久,只知道他们拽我起来饿时候我膝盖热辣辣的,一时都伸不直,脚又麻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