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纪相近的男孩子感情好也不见得奇怪。可说到底,他们是在帝王之家。谁和谁好,就不似普通百姓人家那么单纯了。窝囊废固然窝囊无能,可到底还是太子。这太子固然无权无势,可烂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名正言顺的太子大号压下来,却还是有几斤份量的。如今窝囊废有太子之名,芳甯手里有东宫之实,如果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他可也是股不小的冲击力量。但这力量要形成,前提条件必须是芳甯想和他斗。芳甯想吗?他不知道。他手下的人一直都关注着芳甯,只要他动了点滴心思,他就能第一时间想好对策对付他。但这三个月看来,芳甯一贯对太子之位没什么兴趣,这次回到京师之后,也没听说他在培植势力结交大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图谋的意思。不过这野心是长出来的,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三个月不算长,他不能掉以轻心。这太子之位是他囊中物,谁也别想和他抢。皇宫,嘉熙殿。巨大的鹤行灯架列在殿内两侧,一边十个。鹤肚子里注满了特殊的油膏,十来根灯芯一一点燃,照明之余还散发淡淡清香。灯火烁烁,丝竹阵阵,舞衣飘飘。大殿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食物的芳香和浓烈的阵阵酒香,王公大臣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向坐在上首的今上祝酒道贺。晋王那边也围了不少人。几个惯于做佳诗美赋的文士才子在一旁挖空心思的用各种精美的词汇夸赞他这次平反功绩。六月本来就热,入了夜虽然有了丝凉意,可大殿里这么多灯火,这热气就上来了。好在窖子里有的是冰,取了大块的来,或雕成富贵牡丹,或雕成祥瑞松鹤,置于大殿各处,由宫人们执着长柄宫扇不停的扇着凉风,才算将热气压了下去。阮丹青坐在太子位上,喝着冰镇的酒,很是无聊。喝酒他不怕,反正这种宴席场合,他太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敬酒然后喝酒。祝今上,祝晋王,哐当两杯下肚,小事一桩。敬完了酒以后就基本没啥事了,别人忙着拍马屁,顾不上他这只没毛凤凰。西北那边的蛮子进了番瓜,皮薄瓤红,汁多肉脆,切成片置在搁了碎冰的盘里。吃的时候捏一块,咬一口,甜滋滋凉丝丝,别提多美了。就是有籽,时不时要吐出来。还有水大,吃上几块坐不多时,就要找茅房。阮丹青捂了捂肚子,寻思着要撤。眼角挑了挑,跟在身后的喜顺立刻会意,扶起他往屏风后溜。阮芳甯就坐在他下首,人一动,他立刻也跟着溜。上面今上和晋王被围的里三圈外三圈的,一时也没察觉两人开溜。可一时没察觉并不代表永远没察觉。喝干杯里的酒,上面两人不约而同的发现了两人的失踪。人呢?喝着吃着怎么就没了?两人心思各自不同,但都是老奸巨猾的里手行家,面上没半点流露。好在,人很快就都回来了。有说有笑,两个人兴高采烈的回来了。今上笑呵呵应付着那些大臣,朝身后德顺使了个眼色。情报很快就刺探到了,上茅房放水去了。今上啥表示也没有,脸上的笑容不带一丝变动。晋王那头的情报来的也很快,答案是一样的。上茅房放水去了。晋王冷笑。好嘛,感情都已经好到手拉手一起上茅房了。这笑的,这说的,这眉飞色舞的,看来太子殿下是扒上高枝了。没来由的怒气往上冲。为着这么个窝囊废,不值得。爱拉谁手几拉谁手好了,反正他谋的是太子位,又不是这个贱东西。自找死路也好,他下手时也不用心亏。没见识没眼光,也不看看谁才是捏着他小命的大爷。软骨头厚脸皮,不知好歹的贱人!今晚兴致很高,瑞王阮芳甯多喝了几杯,头重脚轻的坐着车出皇宫。路过宣德门时,看到东宫的车辇还在。心里嘀咕,怎么还没出来?上次他浑浑噩噩的自己离开了,这次心境不一样,就停在外苑,打发了个内侍去打听打听。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他就等着阮丹青一起回去。小机灵鬼不一会就回来禀报,说太子殿下让管事李朝善给提溜去了。眉头一皱,阮芳甯的酒醒了大半。李朝善算不得今上身边的大红人,但却也是正德殿大管事之一,是今上贴身的人。这一提溜必然是父皇的意思。撩开车帘看看天,散了宴席这会子眼看要后半夜了,父皇提溜太子干什么?“晋王呢?”他开口问。没等身边侍从回话,后面就哒哒哒的马蹄声。看车前挂的灯,正是晋王的车辇。显然,也在同一时刻退席了。看到他的车停在外苑,晋王的车也停了下来。车帘一撩,里面探出半边身子,正是晋王阮芳庭。“芳甯?怎么停在这儿不回去?等人?”他明知故问。“没,有东西掉在正德殿了,差了人去取来。正要走呢。”阮芳甯也不是傻子,淡淡一笑,从容对答。“哦,原来如此。你这人还是这么马马虎虎的。”做哥哥的呵呵一笑,很是慈爱。“二哥你也知道我的,就这么个德性呗。”做弟弟的也跟着笑,没心没肺天真烂漫。“那不如一起回去吧。”阮芳庭挑了眉提议。“好啊,许久没和二哥一起了。”阮芳甯从容一挥手,让他先请。于是晋王的车在前,瑞王的车在后,一前一后慢悠悠朝外走。相对于这边表面平静低下暗涌的局势,那头阮丹青就彻底歇菜倒霉了。他正在教义堂聆听圣训。今上本人由于多喝了几杯,正在正德殿后面的明德殿,也就是寝殿里休息。代为圣训的是大管事李朝善。阮丹青垮着连,膝盖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垂头丧气听着内侍李朝善站在上面巴拉巴拉念圣训。什么失了礼仪,缺了规矩。说破了屁大点事,不就是他贪杯喝酒,喝的高了,把酒倒出了半杯,撒在衣摆上弄脏了衣服。可皇帝要找你麻烦怎么都可以。这酒是御赐的,衣服是朝服,撒了御酒,脏了朝服,这事就可以说道说道了。这一说道,他堂堂太子就跪地板,听圣训了。他委屈啊,嘴撅的老高,眉都拧成结了。可委屈又能如何?委屈你敢抗旨?委屈你敢顶嘴说皇帝训你太子训的不对?不敢,借他八个十个胆子也不敢。所以只能老老实实跪,老老实实听,老老实实认错。李朝善唾沫横飞的讲完了,退下了。而他,还得乖乖的跪着。因为今上让他反省。反省个啥?反省自己手不够稳,反省自己酒量还不够大?反省自己没权没势吧。头两柱香的时候还跪的住,地板不算太凉,不算太硬。可渐渐的,地板越来越凉,越来越硬。他的膝盖可是肉做的,跪的时间长了,疼的厉害。没有圣旨,谁敢起来?跪吧,老老实实跪吧。疼就熬一熬,不疼不长记性!正德殿那里人多灯多酒多菜多,热闹的好似个蒸笼,把人一个个蒸的满头大汗。可教义堂却不一样,孤苦伶仃几盏灯,暗到不算暗,可也不够多呀。门打开着,窗也没关,后半夜的凉风吹啊吹啊,吹的灯火摇曳,吹得他透心凉。放才那一身汗全吹干了,衣服冷冰冰的。膝盖疼,后背凉,他遭罪。好想哭,鼻子一酸,抽抽搭搭起来。也不知溜哪里去了的李朝善回来了,见他哭了,急忙上前询问。“我冷,膝盖疼。”他抽抽搭搭着老实回答了。没为难他,给他取了披风,取了垫子。继续跪!这下,后背不凉了,膝盖也不那么疼了,可后半夜了呀,困!跪在那里开始摇摆,晃来晃去晃的李朝善心惊肉跳。陛下说了,罚跪。可没说要把太子磕着碰着伤着。看太子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来晃去的,真算不好啥时候就倒了。嘱咐两个贴心机灵的小跟班盯着,他一溜烟跑出禀报。今上喝了解酒的茶,躺了两柱香,精神好了许多。他到来时,正坐在案前看折子。“怎么了?”懒洋洋问了一句,眼皮都没抬。“太子殿下困了,跪在那儿摇晃的厉害。”低着头恭顺回答。今上手里的折子磕了磕下巴,撩着眼皮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噗呲笑出声。“把太子叫来吧。”将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懒洋洋嘱咐。“是,奴婢这就去。”李朝善依然低着头,躬身退了出去。没多时,就把人弄来了。那头阮丹青膝盖跪的发僵,走路两条腿直打颤。若是搀着走,又觉得没个样子。李朝善到底是老油子,让个粗壮内侍背着来的。一背到明德殿,放下。阮丹青要跪,这下地板上没了垫子,一磕下去,扑扑两颗豆子般大的眼泪顿时就砸在地上。钻心的疼。“拜见陛下。”一鼻子的哭腔,眼泪扑扑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