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美丽一直将周小曼送上火车,临检票的时候,她还硬是塞了一袋子山竹给女儿。山竹很贵,一斤要好几十块。冯美丽还是偶尔给饭店送猪肉的时候,饭店老板娘塞给她吃过一回。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想让女儿也吃到。周小曼坐在火车上,一直默默地流着泪。她知道,像山竹这样的水果,她妈肯定舍不得吃。这是她妈竭尽全力,能够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列车员推着零食饮料从她身边走过,后面的车厢追出个少年要买矿泉水喝。列车员向他推荐了切好的西瓜跟哈密瓜,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要。可一转头,少年又改变了主意,买了一盒哈密瓜。那么少的一丁点儿,也要五块钱,但他顾不得在乎了。周小曼正盯着手里的山竹发呆,童乐咳嗽了好几声,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可怜的少年为了防止自己喉咙咳出血来,不得不开口喊人:“周小曼。”少女茫然地抬起了眼睛,雾蒙蒙的一双眸子,笼着轻烟。童乐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奶奶曾经私底下撇着嘴嫌弃周小曼看着就勾人。当时他嫌弃他奶奶成天就会挑人的毛病。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奶奶说的有点儿道理了。这样的周小曼,的确不太像十四岁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凄美的风情。桃腮上残存的泪珠,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拭去。女儿当自强周小曼认出了童乐,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轻声道:“哦,是你啊。”一句话出来,云销雨霁,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氤氲散开,她又成了那个神色淡淡的女孩。仿佛她面上还没有来得及干的泪痕只是汗水,而哭红的双眼也不过是因为疲惫。童乐怔怔地开了口:“你哭了。”周小曼没回答他的话,微微垂下了眼睫毛。原本就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蘸足了水汽,分外漆黑。长睫毛似乎不堪泪珠的重负,轻轻颤抖着。童乐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他稀里糊涂地竟然想到了一句现代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童乐下意识地又轻咳了一声,将手里的哈密瓜往她面前的小桌上一放,嘟囔道:“你吃吧。”说着,他又神差鬼使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要你用山竹换。”周小曼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唇角微微上翘,眉眼弯弯,说不出的柔美可人。童乐都忍不住要服气了。一个人,居然可以有好几种风格,还每一种风格都看着这么美。周小曼旁边位子上的旅客站起了身,主动提出跟童乐换个位子。童乐一点尴尬的意思也没有。他大喜过望,连忙道谢,立刻拎了行李过来。他去长春参加全国英语夏令营,又跟同伴在当地玩了几天才回家。没想到竟然会在火车上遇到周小曼。周小曼害怕他再揪着自己哭了的事情问个不休,赶紧顺着他的话题往下去:“夏令营好玩吗?”童乐也是如释重负,立刻开始跟她说起了营地生活。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演讲比赛啦,还有英语辩论赛。不过八月份的长春真凉快,去那边玩倒是很不错。童乐说的开心起来了,随口来了句:“哎,我记得咱们市里也有个英语夏令营的,你怎么不过去玩几天啊。”周小曼微微垂了下眼皮,浅浅一朵笑:“我要练体操。”童乐脱口而出:“前两年我也没见你啊。年年回乡下去过暑假,你也不嫌烦得慌。”周小曼没吱声。童乐突然反应过来,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不让你去?”少女默默地吃着哈密瓜,也不回答男孩子的话。童乐却是越想越心惊。这家人到底在干什么?年年暑假带着小的满世界的旅游长见识。这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是非常普遍的事。他上个月还跟着他妈去了一趟澳大利亚呢。可在他们满世界飞的时候,周小曼这个大姑娘呢?他们家为什么每年寒暑假都要让周小曼回乡下去,初中还让她上个差学校?周小曼为什么会哭,还是在火车上哭?她发生什么事儿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电光火石间,他却冒出了一句话:“他们不给你转学了?”少年说这话不是无的放矢。月头,他出发去长春参加英语夏令营之前,他奶奶曾经说过姜教授要给周小曼转学的事。当时曾教授还撇着嘴看不上眼的样子。姓姜的那一家子,最会装清高,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知道装死。非得人怼着他们,才抹不开脸,硬着头皮动一动。周小曼有多想转入省实验中学,童乐是知道的。这也是童乐最奇怪的地方,明明她的条件是可以上省实验的,她又愿意上,为什么她家就是不让她上。女孩低下了头,像是自嘲一般的笑了:“你又知道啦?”童乐愤怒起来:“凭什么啊!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去?”周小曼学着满不在乎的模样,耸了下肩膀,冷笑道:“谁知道呢。就凭他是我……算了,我不想说话。”童乐还想说什么,跟他一起去长春参加英语夏令营的省队队员过来找他。比他大一届的王泽拎了一袋子灯笼果,笑着喊童乐跟周小曼吃。不然还要带下火车,实在太麻烦了。当着队友的面,童乐不好再说什么,只招呼周小曼吃灯笼果。周小曼吃了几颗,听王泽说马上升高中,要军训了。童乐胡乱应答着,眼睛一直偷偷地看周小曼。王泽大约是看出了端倪,笑着推了童乐一把,留下灯笼果,自己先回位子上去了。周小曼不开口,童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支吾了半天,才小声表示,他可以借自己的课堂笔记跟学习资料给她看。女孩儿笑了起来,这让童乐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好歹还能做点儿事,让她高兴一些。周小曼诚心诚意地点头道谢。这个有点儿小骄傲的男孩子,对她有着本能的同情。这一点儿同情,足以让她感受到温暖。去找母亲的路上,希望与忐忑交织,两个小时的车程恍恍惚惚过去。回的途中,决心终于战胜了怅惘,她心中恢复了宁静。到后面,她甚至开始跟童乐聊起了体操队的生活。童乐瞠目,他没想到练艺术体操竟然会这样辛苦。可是从这个细条条的女孩子嘴里出来,仿佛每天八九个小时的刻苦锻炼压根就不是事儿。他突兀地开了口:“你以后打算走体操这条路了?”周小曼抿嘴笑了:“我已经在走了啊。”童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如他一般,从小文化课成绩就名列前茅的,家里人也不会想让他走其他门路。无论是体育生还是艺术生,其实默认的情况都是文化课跟不上。少年有些沉闷,嘟囔了一句:“你小学时成绩挺好的。”他没记错的话,当年小升初,全市统考,周小曼语数外三门加在一起,能排进全校前十。后来在省实验中学没看到她,他还以为她是去了师大附中或者外国语学校。他就没再在意。他一个男生,追着问一个女孩子的事情,总觉得怪怪的。童乐有些懊恼,他应该早点儿关心周小曼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就是关心了又有什么用。周小曼微微笑了。她当年可以不休不眠地熬夜看书做题,为的就是能从大人口中听到一句表扬。然而,周文忠永远会嫌弃她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其他人则根本不在意她的成绩。重新活一世的少女骄傲地抬起了下巴:“我体操更好。”童乐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找不出话来说。火车到站了,王泽拎着行李过来催促童乐下车。他们还要在火车站集合清点人头,然后各自散去。童乐想让周小曼跟他一块儿走,今天他爸开了车过来接他。周小曼摇摇头:“我坐公交车就好。”她咬了下嘴唇,轻声道,“你别跟人说见过我。不然我又要挨骂,说我脾气大了。”童乐理解成周小曼是因为心情郁闷才坐火车出去晃荡了一天,闻言又是气愤又是同情。她家实在太过分了,简直就是神经病嘛。他连忙点头:“你放心,我谁也不说。”少女自嘲的神色终于变成了微笑:“谢谢你,童乐。”童乐还想说什么,王泽又过来催他过去集合。他不过转头说话的功夫,就不见了周小曼的身影。周小曼暴走了一天,愤懑与痛苦都被晒得蒸发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世间,什么咄咄怪事没有。她不过是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变态自私的亲爹。不求人,只要她不指望着周文忠养她,就没什么好怕的。她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周文忠无法插手她练艺术体操的事儿。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周小曼无奈转头:“你自己回家好了,我坐公交车就行。”孟超看着少女略有些无奈的转过身子,然后无奈的神色变成了惊讶,眼睛越来越大,最后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下,柔美的脸上浮出了个笑模样:“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