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隐忧是没了,但周小曼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工人小区。因为她在姜家小洋楼吃了闭门羹。姜教授夫妻陪着女儿外孙女去欧洲旅游没回来。周文忠以一种极其自豪的语气宣布,囡囡自己制定了欧洲游攻略。作为奖励,攻略上演了现实版。周小曼木然地迎接了周文忠鄙夷的眼神。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曾经无数次承受着这样的压力。将起跑线差了好几圈的孩子摆在一起比较。赢了她不会被赞赏,周文忠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她有着天然的优势,最起码,她大了五岁。输了的话,不过是让周文忠对她的论断更加笃定,她就是个窝囊无能的垃圾。“马上要开学了。你自己在家收收心,好好学习。成天就知道瞎玩,我都没脸带你去白老师面前报名。”白老师那张脸,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周小曼猛地抬起了头,捕捉到了周文忠眼底没来得及隐藏的得意洋洋。不,他是根本不想隐藏他满满的恶意。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姜教授夫妻跟他说了,准备帮她转学的事情。但是这个人拒绝了。他们去欧洲旅游,其实就是置身事外,表明了不会再管她的事。她曾经以为姜教授夫妻是将她当成宠物来养的,管养不管教。可是现在她明白她高看了自己。起码人养宠物,只要相处久了,总会投入真感情,希望宠物生活的更好。她还没有这样的资格。为着她,跟女婿起争执,对姜教授夫妻来说,不值得。有一瞬间,周小曼恨不得去厨房拿出一把刀,砍死周文忠。这个自私虚伪恶毒的男人!上下两辈子的怨恨积累在一起,她真想这个人死掉!周小曼面上浮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她想问一句周文忠,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可是她开不了口。他当然知道她是他的女儿,否则哪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将她当做试验品,操纵她的人生。孩子,是父母天然的私有财产。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段话。为什么父亲对于她在学校受到欺凌这件事反应漠然?因为父亲认为她撒谎,所有的老师跟同学都说不过是同学之间的普通纠纷而已。她身上的淤青?噢,她不是一直练习体操嘛,受伤是正常事。那张肥胖的脸迟疑地盯着电脑屏幕,颤巍巍地敲下一行字:除此以外呢?对面的回复并不慢,大约一分钟以后,对话框里就浮现出一段漫不经心的文字: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内心深处希望她被殴打。那些父母没有教会孩子的道理,社会自然会让孩子学会。学校就是那个社会。也许是这位父亲没有办法亲自棍棒底下出孝子或者是他需要被认同,所以他期待着她被殴打。周小曼闭上了眼睛。这应该是她上大学以后,向隔壁寝室心理学专业的学姐咨询的结果。后来也是通过这位学姐的介绍,她开始进行心理治疗,她原本都要快好了。没有用的,她当着周文忠的面揭露他虚伪的假面具,不会有任何成效。周文忠不是不知道她在学校里受到欺凌,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他认定这些欺凌是理所当然,必须存在的,是她过于优渥的生活环境里亟需的磨砺。这是怎样一个龌蹉的变态。而这个人,是她血缘上的父亲,她的监护人,可以轻而易举决定十四岁的她的人生。周文忠如愿以偿从这个大女儿脸上看到了灰败的神色。他不允许周小曼耍小聪明,妄图通过姜教授夫妻来走捷径。他需要的不是走了捷径后的成功。空气像是凝滞住了一样。周小曼艰难地压抑住了心中的魔鬼。她不能真的在周文忠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放把火烧了这间屋子。她恨这个男人,但这份恨不足以让她毁灭自己。她要好好活着,将上下两辈子的份一起活回来。周文忠满意地看着这个大女儿耷拉着肩膀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心中隐晦的想法里,周小曼过于张扬跳脱了。她的高傲似乎在嘲笑他的卑微。同样是从底层进入优渥的生活,她怎么可以这样恬不知耻地理所当然。她为什么没有半点儿不自在跟自卑。潜意识不用翻上心头,他就已经按照潜意识的指引,做出了打压周小曼的决定。一走进房间,周小曼就毫无形象可言地瘫倒在了床上。如果薛教练看到了她现在的模样,肯定会愤怒于她缺乏美的意识,实在太没有形象管理的观念了。可是沮丧像潮水一样朝她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掉。周文忠能阻止她的转学,就能阻止她参加全国艺术体操比赛。大吼大叫,撕破脸皮,她也许可以获得一时的痛快。可是发泄过后呢?她是可以像李雪莲一样将一生都花费在“讨个公道上”,还是指望能够有谁站出来替她主持公道?父母是妈妈的家上辈子,周小曼两岁以后,见过冯美丽一次。那时候她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不算好但也还是正规本科的学校。周小曼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坚持偷偷摸摸去找了她妈,告诉她,她读大学了。在此之前,她为什么不去。只要想,总会有办法找到生母的联系方式的。也许她不过是害怕得到证明,对于她的生母而言,她也是多余的。毕竟十几年了,冯美丽不曾看望过她一次。已经成年,读大学的她,大约有点儿存在的价值了吧。周小曼按照记忆买了张前往生母居住地的火车票。好在这个时候的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没有身份证的她,顺利坐上了绿皮火车。车厢里闷热不堪。除了推销各种高价零食饮料的餐车外,她看不到任何跟清凉水润有关的事物。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行的经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钱包买瓶矿泉水,害怕自己会被扒手盯上。钱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周小曼背靠着硬邦邦的椅背,闻着对面飘来的泡面味儿,默默地安慰自己,就当是顺便洗了个桑拿,出汗排毒养颜减重。冯美丽在她的记忆中,有张蜡黄憔悴的脸。她明明跟姜黎一般年纪,可看上去足以当姜黎的母亲。周小曼记得那一回,冯美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话。又是埋怨她怎么跑来了,让她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又是偷偷抹眼泪。最后临走的时候,这个看着就知道生活状态不算好的女人,还小心翼翼地给她塞了五百块钱,让她多买两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学了,需要好好打扮打扮。后来,后来周小曼再去找冯美丽的时候,城中村的租户已经来了一批又换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寻到了房东,结果房东也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去了哪里。那个时候,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气的。冯美丽明明有她宿舍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没想要问冯美丽拿钱。隔了许久以后,周小曼终于忍不住,找去了冯家。可惜那时候冯家村拆迁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实在艰难。那天她的膝盖疼得厉害,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废墟,忍不住坐在了树桩上,抱住了膝盖。她真的只有她自己而已。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周小曼一时间甚至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她迟疑着,被后面的乘客挤下了火车。记忆长了腿,拽着她往前走。她穿过了尘土飞扬的街道,走过了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柏油马路。她越过了一大片建筑工地,终于走到了城中村前面。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记忆中一般的脏乱。路边有个小孩子,脸上脏兮兮的,正蹲着解大便,手里还拿着块饼在啃。周小曼本能地一阵反胃。她甚至突然间没有勇气再往前面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后,城中村并不热闹,可寥寥无几的租户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锐地标注出她是外来人的身份。这种差异不是来自于她的穿着打扮。她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的运动衫,批发市场二十块钱一套的廉价货。可她站在那里,常年艺术体操训练塑造出来的体型与站姿,就标榜着她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