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忠摸摸小女儿的脑袋,满是自豪:“还是我们家囡囡聪明,比爸爸仔细。”转过头来,他依旧皱眉训斥:“你先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别人非要改你的成绩单?好好看看你的评语,傲气不合群,不尊重师长,自以为是。你以为我开家长会时脸上很好看?”周文忠还想接着训斥,姜黎已经捂着周霏霏的耳朵,眉头轻蹙着往房内走。男人偃旗息鼓了。他有心追着妻女回房间,又害怕在周小曼面前着了相,一时间进退维谷。看,足够的空间是多么的重要。在这样憋仄的房子里,她可怜的父亲连一展雄威的机会都没有。周小曼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她记得,初中政治,是要考时政的。等播天气预报时,姜黎母女才出房间。他们一家三口,准备去公园散步。小时候,周文忠也曾愿意带周小曼一起出去散步。但那时候她黏着电视看《花仙子》,不肯动身。周文忠语气一重,姜教授夫妻就会护着周小曼,别勉强孩子。后来等到搬出来立门户,不知怎地,当家做主的周文忠却彻底歇了这份心思。周小曼麻利地收拾了家中的垃圾袋,努力在脸上堆出最讨喜的笑容,刻意调整出欢快的语气:“我跟囡囡一起散步去。”两大袋垃圾拎在手里,给了她换鞋的勇气。她不愿意被有意无意地边缘化。没有理由他们一家三口吃肉,连口汤都不让她喝。她得想办法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周文忠下意识地皱眉,他不愿意一家三口中杵进来一个周小曼。除了影响他跟妻女的感情外,这也跟他的教育理念不合。他希望看到的是,大女儿在完全脱离姜家荫护的前提下,获得成功。他要证明,他的基因,即使没有岳家助力,也能出人头地。今生遇故人周小曼一只手拎着垃圾袋,另一只手不请自来地揽住了妹妹的肩头,亲亲热热地护着身体不由自主发僵的小姑娘,往楼下走。姜黎没有作声,静静地跟在后面。周文忠自觉愧对了妻子,却不好这时候再把大女儿叫回头,只能安抚地揽着妻子的肩头。然而大约是天气太热了,妻子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略微侧了下身子,与他保持了一个台阶的距离。楼下传来的防盗门撞击声跟男女对骂,成功地解救了这尴尬的一家人。周小曼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她跟周霏霏真的没什么感情,压根没话找话。毕竟在周文忠一再宣称他所有奋斗的一切,都属于小女儿时,这个异母妹妹也理所当然。周小曼没有立场指责周霏霏,但要说她对这姑娘有多少好感,那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走到三楼时,叫骂声就非常清晰了。女的骂男的吃软饭,还敢拿她挣的钱去养狐狸精。男的反唇相讥,骂她不守妇道,给他戴绿帽子。还有人从三楼房里冲出来,嘴里喊着“哎呦呦,老哥老嫂,表吵表吵啦。”劝架者的语气却暴露了他急于看好戏,来打发这个无聊的夏夜的心。另一家住户更是全家老小出动,一人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一边吃一边往吵架的二楼走。周小曼直接搂着周霏霏进怀,沉声道:“别听,脏了耳朵。”她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机械厂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便日薄西山。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甚至子子孙孙都交代在厂里的职工们,基本都成了没头的苍蝇。有技术有能耐挣得到钱的,赶紧另寻了门路,早早搬走。留在老厂区的,多半生活不如意。怼天怼地怼社会,成本太高目标太大反而无从下手。喝酒骂街打老婆孩子,倒是实打实的男儿雄风。端着技术饭碗的研究所工程师们,从心底看不起这些浑身散发着颓丧之气的下岗工人。据说当年工人阶级老大哥时,同在一个系统的研究所职工没少受老大哥们的气。一连两任所长都是倒在了机械厂革命骨干的批斗下,好几年的研究成果也被用来为社会主义添把火了。可谓不共戴天之仇。当然,更切实一点儿,是工程师们嫌弃小区原先的主人破罐子破摔,把原本配置相当不错的小区环境。搞得一团糟。周文忠眉头紧锁。他厌恶这些粗鲁蛮横的家伙,从骨子里淌出来的,就是没教养的血。男的窝囊,女的跋扈,令他浑身难受。楼梯口上,已经围了一堆吃西瓜吮冰棒的看热闹的人。有人一边劝架一边抽空点评吵架现场。有年轻的女人笑着伸头透过老式的绿色防盗门,看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哎呦,《薰衣草》开始放了。还是装了有线电视好,我们家的电视压根就看不清楚。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还讨论起来剧情。原本沉闷无聊的夏夜,一下子竟然无比生动活泼了起来。甩门而出的男人大约是觉得被指责抛弃妻儿,很没面子。他干脆跳起脚来叫骂:“这还不晓得是不是我的种呢!”女人拍着桌子,又哭又闹:“你嫌我了,你个龟儿子也有脸嫌弃老娘!当年厂里不要你,你连个屁都不放,就晓得在家里躺尸。老娘不想办法出去挣钱,饿死你们爷儿俩啊!你们有没有良心?川川,你个死人啊!这个龟儿子骂你杂种,你是不是他的种啊。”说话间,看似瘦小的女人已经一把拽着一直躲在房间里的儿子,直接推了出去。块头比爹妈都高的少年重重的撞到了防盗门上,竟然硬生生将钢铁门给撞开了,吓得扒着防盗门正看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的少女赶紧尖叫着往后退。这番闹腾中,电视机里传来的“当秋天再来的时候,你要我笑着去爱去拥有……”显出了突兀的近乎于搞笑的色彩。那个被唤作川川的少年,大概是为了避免撞到年轻女子的身上,硬生生拽着门锁折了个方向,往楼梯上冲了两步,半跪在企图护着周霏霏往后退的周小曼面前。周小曼正在叮嘱女孩:“把耳朵堵上,闭着眼睛,我们等会儿再下去。”此时她们进退两难。这边的住户基本上三世同堂,全家出动,光三四两层看热闹的人,就可以堵死了她们的后路。川川愠红的面上显出了惨白。他的父母,他的家,连不相干的人碰到了,都不好意思听,不好意思看。周小曼被川川吓了一跳。少年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稚嫩一些,但嘴唇上方,已经冒出了绒绒细毛。这是个小豹子一样的少年,古铜色的皮肤下,藏着的是一颗急于脱离困境的心。他的眼睛还清亮锐利,没有记忆里的萧索冷漠。周小曼并不想看到川川在自己面前跪下。然而大约是他摔得太狠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旁边嘴上说着劝解话的人不少,却不曾有任何一人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姜黎总算突破重围,挤到了女儿面前。周文忠的步伐都要比她慢半步。她沉着脸,从周小曼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女儿。周霏霏从眼缝中看到了妈妈,连忙强调:“我听姐姐的,捂着耳朵,没听也没看。”被强调了功劳的周小曼空出了手,赶紧去扶川川。让她庆幸的是,身处窘境的少年没有迁怒到她身上,还礼貌地道了声谢。他现在希望的,应该是所有看热闹的人统统消失吧。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听母亲在大庭广众下哭诉自己为了生计,不得不去洗澡堂子出卖女人最原始的资本,而他的父亲,就守在门口等妻子“下班”。也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如此挣钱买下出租车牌照后,他开车发财了,就拿妻子的付出当成不贞的把柄。周小曼只简单说了句:“你去医院看一下膝盖吧,最近都别干让膝盖吃力的事。”她没有等川川回答。她的印象中,这是话非常少的少年。这个人,曾经给过她前世少有的温暖回忆。周文忠已经护着妻女走到了前面,等周小曼匆匆赶上时,他皱着眉头道:“少搭理这些人。”周小曼轻松将垃圾袋丢进垃圾房,淡淡道:“他是我们学校的。”周文忠一时间噎住了,憋了半天,才愤恨道:“学校里就没有好同学了?非得跟这种人混在一起。”真是自甘下贱。最后一句话,因为妻女就站在前面不远,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种厌弃感却充斥着胸腔。果然是冯美丽生的蠢货,出了门就丢人现眼。周小曼没有吱声,她照旧紧紧地贴到了周霏霏的身边,柔声道:“囡囡别怕,姐姐会保护你的。”周霏霏骄傲地挺起胸脯。她也是大人了,才不需要保护呢!周小曼拿湿巾擦干净了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囡囡是小公主,姐姐会当骑士保护你的。”姜黎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女儿的脖子,将她带离了周小曼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