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人很多,学生或埋头看书或凑在一起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虽然目光已经锁定了坐在教室后方正在跟同学说笑的阿达,却不好开口大声唤他。犹豫不决间,教室里有人走出。我大喜,连忙叫住他:“同学,能否帮忙喊一下阿达,哦,不,是吴孟洐。”“啊?”白色套头衫少年注视到我的脸,嘴角噙了朵微笑,“是你?”我惊讶地睁大眼,阮衡!虽然早知道他出现在这个学校理所当然,可真正遇见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我勉强收敛住失状的神色,微笑:“你好,你在十九班?”“噢,不是,我在十七班,我过来借书的。”他扬扬手里的《逻辑学》,“你在几班?”“七班。”我略有些不好意思。省招班的分班依旧考试成绩而来,一到二百名依次进入十七到二十班。我的胡乱揣测委实过于造次。幸而他倒不以为忤。我舍不得挪步走开,却苦于无法再找到新的话题,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恨自己今天穿了件半旧的红色夹袄,整个人既老气又俗伧。我恨早上起床匆匆,半拉不长的头发只梳了个简单的马尾,扎的头绳还是最难看的酱牛肉色。过生日时阿达送我的水晶发卡也没有别上,人人都夸那样子既娴雅又俏丽。我昨晚睡得太迟,今天有大大的黑眼圈。最近作息不规律,鼻头附近冒出了红色的小疙瘩。我的裤子选的失败,让我的腿看起来又短又粗;鞋子的颜色还极其不相称。“来十九班有事?”他试探地问。“没有没有。”我慌乱地摇头,然后又胡乱点头。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的关头,阿达看到我,高声喊我的名字,跑了出来。“找我有事?”阿达手搭在我肩膀上。“嗯,叶子喊你圣诞一起上她家玩。”我暗暗感激他的及时出现为我解了围。阮衡对我点点头,我先走了。我连忙微笑,点头致意。真失败,一遇见他,我就口拙舌笨。连话都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我本以为隔着一年的时光,他给我造成的震撼会淡化,可是再度回首,却惊然发现自己心动如初。时间的尘埃没有让他隐藏我心底深处的照片黯淡,反而随着岁月的磨砺,慢慢打磨出珍珠般的光芒。阿达抓抓头,“嗯,行,到时候你等我一道。”“晕啊,我得先回家把书包放下好不好。”“有什么问题吗?”他模仿我说话的腔调,“有我这样的帅哥送你回家你应该深感荣幸才对。”“帅哥,我非常荣幸。只不过您老人家时间宝贵日理万机,小女子我不敢孟浪造次,耽搁了您的时间。”“锉,你非要我无地自容啊。”他拍拍我的头,“到时候在教室等我,不准放我鸽子。”“我观察过了,咱们学校里,勉强可以被称之为美女的全集中在一到三班,也就那里的几个艺术特长生还能看看。”阿达眉飞色舞地汇报他一学期的侦查成果,唾沫横飞。我翻翻白眼,蹬着车骑到了前面。他紧赶上,一个劲地要征询我的意见,对这种无聊的家伙,我只能无语。“嗳,我觉得三班的韩璃比我们学校的校花有味道。校花太俗了,不过身材正点。不知道韩璃怎么样。看发展趋势应该不错,腰够细。”我沉默,继续蹬车。他伸手拉住我的车龙头,不悦道,干嘛干嘛,都不理人。“我不正配合着你么。我又不是拉拉,哪知道哪个女生比较漂亮。”他大笑,说你是gay会比较有说服力。我一脚踹过去,他差点没骑着跑车一头栽进绿化带里。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什么片子?忘了。从头到尾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其上。因为我的斜后方坐着的人是阮衡。他们一大帮男生出去喝酒了,每个人身上都有醇类特有的气味,那香气沾在他白色的衬衫经纬间,分外醉人。阿达在我边上大刺刺地坐下,打了个酒嗝,发酵的气味混着猪头肉的荤腥气,我胃间一阵翻滚,差点没吐出来。叶子也是满脸嫌恶的表情。捂着鼻子,我们想把他打到临着的座椅上去。他不肯,硬赖着,推他都是哼哼。“阿达,喝酒啦?”见驱逐无望,叶子开始不怀好意地逗他玩。“嗯。”被点名的孩子憨憨地点头。“喝醉了吧。”“没有。”横着走进来的阿达矢口否认,胸脯拍的震天响,“我怎么可能醉了呢。”我跟叶子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过头:“一般醉鬼是不会承认他喝醉了的。”“我真没喝醉,你不信,我站起来给你们走两步试试。”醉鬼最怕被人说醉。阿达嚷嚷着要从椅子上爬起来。我连忙一把摁住他的胳膊,拜托,一米八几的肌肉男,倒在地上我跟叶子可扶不起来。“别别,你别走了。来,数一数,然后告诉姐姐这是几?”我伸出三根指头,粉有爱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靠,有你这么侮辱人的吗?”阿达一恼火,头立刻扭到边上去,不时偷偷地用眼睛瞥我俩。样子好像闯了祸又跟妈妈赌气的小孩。我和叶子皆乐不可支。教导主任经过我们的座位,我跟叶子连忙点头叫“老师好”。主任对我们点点头,笑容威严。说了几句诸如“来看电影啊”之类的废话,他举步欲离去。“老师好。”阿达不在位上好好闭目养神,竟然难得尊师重道地冲我们的主任大人傻笑。我跟叶子相对无言,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个白痴,没事讲什么话哩,一开口全露馅了。“吴孟洐,你喝酒了?”主任皱眉,他带十九班的化学,认识苦主。“没……没有。”阿达意识尚还清醒,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主任哼哼了几声,阿达一个劲地傻笑,模样暴无辜暴纯真,看的我跟叶子汗毛地震,立毛肌竖起。最终,主任大人赏了他一记响栗,引得他哀嚎连连。主任前脚走人,我俩后脚笑瘫在位子上。阿达一个劲地嘟囔“靠”,然后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后传来座椅落下的喧哗声,我下意识地往后面看。面色微酡的阮衡刚坐到我斜后方的座位上,见着我,他微微一笑,是你?他的衬衫洁白,牙齿晶莹,微笑的时候嘴角略略上扬,唇色粉红温润,温柔又和气,不像平日看到的不好接近。他口鼻中呼出的酒气也熏醉了我,我听见我的声音大胆地询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嘁,怎么谁都以为我喝醉了。”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着我,靠的极近,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我的后背沁出薄薄的凉汗,脑子里一片空白,诡异地想到了《孔雀东南飞》上形容刘兰芝的句子:手如削葱根,口如含朱砂。“我当然认识你。”他笑容明亮,因为醉酒,眼眸分外灿若辰星,“你是筱雅。”我心头泛出风卷云涌的喜悦,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名字。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它跳的是如此的厉害,仿佛要从我的胸口蹦跶出来。“怎么样?我没喝醉吧。”阮衡嘻嘻地笑。醉酒卸下了平日周身笼罩的金色的光芒,他如我同龄的男孩般孩子气。白皙的面容上泛起醺然的酡红,明艳似樱,灿烂如霞。“没有,你尚还保持清醒。”我急急收回失神的眼睛,开玩笑道,“真不容易。”“喂!”半躺在椅子上假寐的阿达忽然睁开眼嚷嚷,“我也认识你是谁,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没喝醉?”“先告诉我这是几根手指。”“靠,什么世道,不公平待遇。”言罢他又晕晕地耷拉着脑袋小憩。“这是三根手指吧。”阮衡试探地问。我被他脸上包含着期待和惴惴不安的神色逗乐了,笑着点头予以肯定。“哈,我就说我没喝醉。”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看样子喝的也不少。“没想到你居然认识我,并且还记得我。”我一时有些感慨,脱口而出。“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初二的时候,我可是觊觎你的酸豇豆很久了。你就是死命不肯跟我们上桌吃饭,害得我想吃都找不到借口。哎哟喂,你可是太小气了,怎么就不能分我一勺呢。”阮衡说的哀怨,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的喉咙发紧,好像有无数的小爪子在挠。电影院的屋顶好似穹庐,影片还没有开始,上面点缀的灯仿佛嵌在天空的群星,璀璨美丽的不可思议。他的面孔在漫天的星光下,唇角噙着微笑,眼睛比最明亮的星星更加炫目。我真怕自己会在这一瞬因为心悸而瘫倒。我找不到话去回应,只能腼腆地低下头傻笑。我想开口问,你还想吃酸豇豆吗,下次我带来给你。我妈妈自己腌的,切碎了挤尽盐水,加点红辣椒和糖炒,很好吃。终究没能开这个口,因为实在太过孟浪。电影开映前人声鼎沸,我们几乎头挨着头才能听清彼此所说的话。我感激这喧闹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