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品天见话题岔到了自己身上,不觉有些尴尬。邹扬却是贪婪地汲取关于她母亲的所有讯息,急急地追问:“那她现在过得好吗?”“哎呀,乡下人,不都这样过吗。要让你们两个城里娃以后这样过肯定受不了,不过对我们来讲,已经不错了。丈夫孩子家庭齐全了,日子也还过得去,就蛮好的。”老板娘酸溜溜地看他们的打扮,“自然是不能跟你们比,干净又漂亮。”吕品天又追问了一句:“老板娘,那位阿姨多大年纪啊,我猜她应该不超过四十岁吧。”“嗯,是三十几岁,是属牛的,今年应该三十五岁了。看着不显老吧,她年轻时还是挺漂亮的。不然也不会被拿去抵债。”吕品天现在有些讨厌老板娘的大嘴巴了,现在确定了邹扬妈妈的身份,她就跟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不希望聒噪的老板娘再传播她的隐私。中年农妇端着饭碗出来跟邻居聊天,后面跟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他脸蛋黑乎乎的,唯独一双眼睛与邹扬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是我弟弟。”他的声音很轻,目光眷念地追寻那双母子的身影。小男孩看到了陌生人,对他们嘻嘻地笑。邹扬想走过去跟他说两句话,挣扎了一下,还是一笑而过。两人吃的很慢,直到老板娘旁敲侧击要收拾碗筷才放下饭碗。吕品天大大夸奖了她的手艺,肯定她烧的饭菜要比饭店好吃。这让年过半百的老板娘非常得意,原谅了邹扬的古怪,还热情挽留他们在店里多玩会儿。两人直呆到那双母子吃完饭回家。“你要不要去她家坐坐,跟她讲讲话?”“不要。”邹扬摇摇头,“我来不过是想为了确定一下她现在生活的很好。我要是贸然出现,肯定会影响她的生活。她已经有丈夫有孩子,生活的很平静,我没必要打扰她。”最终他们也没有踏进那幢楼房,尽管吕品天也知道邹扬心中的渴望。他们绕着那幢房子走了一圈,邹扬在心中默念:妈妈,我是扬扬,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现在比以前跟爸爸在一起时幸福快乐,所以我不打扰你。爷爷奶奶对我很好,干妈对我也很好,我现在已经读初一了。这个女孩子你见过的,她是干妈的女儿,对我也特别好,妈妈你会喜欢她的对吗?虽然我不在你身边,虽然我不能亲口对你说,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爱你,妈妈,一直都爱你。我今天看见了弟弟,很可爱,肯定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妈妈,再见,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我会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江南的春天是清秀的,这种清秀是朴素而温暖的,足以抚慰你在渡过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潮湿的心。山抹微云有了翠色,映衬着水也绿了,远远看去大片的绿草,细看它们却开着或黄或白的小花,花朵很小,乍眼一望似乎星星点点的都一样,走近看看却发现有好几种。开的茂盛的是油菜花,嫩黄一片恍惚得耀眼,微风吹过,带着温暖而潮湿的泥土的芬芳。他们走在田野间,脚下是松软的泥土,田埂间有一团一团毛绒绒的蒲公英。蒲公英长着洁白的翅膀,轻轻一吹,随风四散,轻轻捷捷地漂浮在空中,对着男孩和女孩微笑。吕品天站在漫天蒲公英里,欣喜地看雪白的伞兵在自己周围飞舞。邹扬见她玩的高兴,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并排坐在田埂上,看着碧水青山发呆。“邹扬,你是不是很难过啊?”“还好,有点难过,明明自己的妈妈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叫一声,只能远远地看。幸亏她现在生活的蛮好,我心里也安慰了一点。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再看妈妈一次,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希望弟弟会懂事,不要给妈妈增加麻烦。”“肯定会的。我妈就说你小时候比我懂事多了,你弟弟有你这个哥哥做榜样,肯定会很懂事。”吕品天郑重地点头肯定。邹扬闻声好笑地看她一眼,调侃道,吕品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特别不擅长安慰别人,你看你平常夸过我没有,现在陡然夸我,多假啊!吕品天忿忿地推了他一下,拿自己用柳条和野花编好的花冠套在他头上,看他滑稽的样子又忍俊不禁。邹扬要摘下来,她不准,两人在田野里打闹成一团。那是记忆里跟邹扬最后一次玩的这般开心。越长大越孤单,成长意味着要经历生命中每一个过程,无论是幸福还是悲伤。爷爷起床时头向后仰了一下,然后被送往医院诊断为中风。吕品天记得跟邹扬去看望爷爷时,印象里那个会糊出造型各异纸灯笼,编出活灵活现草编动物:热带鱼、青蛙、蚂蚱、公鸡,还会捏面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嬉戏玩闹,给他们切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西瓜吃的爷爷已经嘴巴歪斜,所有的衣食起居都要人照顾。他看到孙子跟干孙女很高兴,虽然他脸上已经不好表达自己的情绪,眼睛却亮亮的有了光泽。奶奶两头忙碌肯定忙不过来,吴老板虽然抽空去医院帮忙,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邹砚庭将老父亲送到了省城的大医院治疗,奶奶自然要跟过去。老人一日也离不了孙子,况且邹扬留在食神居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初一期末考试刚结束,邹砚庭就帮儿子办妥了转学手续。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开始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别离。邹扬临走前把自己搜集的全套《童话大王》送给了吕品天,虽然他知道她升初中后就非名著不看。吕品天翻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皮皮鲁,鲁西西,还有舒克贝塔,这些可爱的朋友陪着她一起长大,现在却渐渐埋藏于记忆的深海。感动我们的往往是一些场景。那些场景就象老电影,胶片泛黄了,声音和图像都有了沙沙的感觉,而就是这种感觉让真实的场景有了特别的质感,朦胧但是厚重。“你记得要给我写信,每周一封,不能少。”“嗯,你也要记得回信。我放假就会来看你和干妈,你以后千万别再惹干妈生气。”“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别惹你爸和你阿姨发火,我猜你爸发火肯定很厉害。”知道他要走,班上同学还特意为他开了一次欢送会,有几个女生甚至当场哭了。吕品天本来没有觉得多伤感,被这种离愁别绪一醺染,眼睛也开始红红,像只小兔子。因为班上哀声一片,所以大家都忘了调侃悲伤流泪的女孩子们。也许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她们会觉得自己当时的失态实在是不堪回首;但这一刻,她们的情绪无疑是真实的,真挚的感情,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应该遭受奚落。邹扬没有料到大家的反应会这般强烈。童年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同学虽然温和礼貌,无论怎样的人,不一会儿就能搭上关系,高谈契阔。然而,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他就会怯阵退步,保持着一种介于朋友与熟人间的客气距离。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同龄朋友,但与此同时,全校会有数百号人跳出来颇为自豪的宣称:我跟邹扬很熟的。被老师叫上讲堂,他百感交集,一时间这个获得过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第一名的男孩竟然有些怯场。隔了很长的沉默,他只说了一句话:“也许这句话很苍白,但是我依然想说,谢谢大家,这个班集体让我觉得温暖,认识你们,是我的幸运。”确实是他的幸运。好些年以后,邹扬再跟吕品天谈到往事时,还颇为感慨,也就是那次班会,让他开始有勇气去真心诚意地结交朋友,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礼貌寒暄的表面。虽然初一同学的面孔早已在他脑海中模糊,他们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却改变了一个同伴的人生。有的时候难以辨别清楚,到底是那些在我们生命中唱主角的人对我们的影响深远还是生命旅途里的匆匆过客意义更为重大。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些时段,每一个瞬间都清晰明了,小小的细节也常驻心间;而同样是亲身经历的另一些时光,则哗啦哗啦地翻过,好像空气流动成风,一不小心,就把日历吹过了很多页。如果说吕品天剩余的初中生涯还有什么残存的印象,那些哭笑不得的画面基本上都来自于初二分班以后的新同桌江明川。说起江明川,他也是学校里极有知名度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来自于小绵羊的奋起反抗,乃至逐步成长为大灰狼。江明川的父母都是政府官员,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家境自然是不错。自小在名门闺秀奶奶教导下长大的江明川,举止温文尔雅,生活舒适文明。喝茶时壶嘴不冲人,吃饭时无声无息。不露富,不显财,含蓄矜持。加上他模样酷似当年风华绝代奶奶,白净清秀的好像个小姑娘,生性又一味谦和,自然成了那些学生流氓勒索的对象。据后来跟吕品天熟悉后,江明川自己坦白,当初他的零花钱压岁钱几乎全交了所谓的保护费。他们念的初中全市赫赫有名,就是在省内也是以学风严谨著称,依然免不了这样的古惑仔电影上演。江明川从开始的唯唯诺诺有求必应到后来的沉默不语,直至有一天,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爷爷的老部下、本市的公安局局长,然后国家机器埋伏在巷子尽头,一举捣毁了这个小型学生黑社会。几个高年级的男生被带到局子里再教育了一番,充分认识到“民不与官斗”这句古训之所以能流芳百世的确有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