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作业少,展婷婷在大队部又有事情做的时候,两个小孩就会在校园里到处玩。班上现在依然鲜少有同学跟他一道游戏,邹扬在其他人面前也是沉默安静,唯独和自小相识的朋友一道时才神采飞扬。他本不是沉郁的性子,无奈在田野间跳脱惯了,始终与刻板规矩的校园格格不入。他天生的傲气令他无心低下头去哀求别人的亲近,而城里孩子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把他不自觉的排除在外。当初那个在巷子里堵住邹扬一顿胖揍的男孩儿居然也是这所小学的学生。实验小学在这座以重视教育闻名的南方小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名校。自是名校,少不得生源众多,一个年级足有六七个班,说出去都叫人目瞪口呆。邹扬跟吕品天以前都没在学校里碰到过他,这下在学校的水池旁狭路相逢,自是吃惊不小。高大的男孩儿卢健鸣在这两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手下前后吃过两回暗亏,可是把这两人记得死死的。学校里已经人迹寥寥,周身砌着青石板的水池里睡莲早早开败,荷尽已无擎雨盖。卢健鸣没能吃一堑长一智,忘了两次交锋自己尽占上风是因为当时自己身后跟着很多喽喽。很快,两个小的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给推到水池里去了。江南的孩子,是在清泉碧水间泡大的。那个时候,环境污染还没有来得及波及小城,随便哪家公园湖泊或者水库都可以扎猛子下去游上一气。犯恶的小人儿没料到人高马大的大男孩居然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没了动静。小人儿也知道轻重,明了倘若害死了同学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在此刻他们单纯的心中,这个可恶的男生从此不再出现最好不过。吕品天大喊大叫地跑去找老师,邹扬则试图拿手里长长的油布雨伞递过去拉他上岸。卢健鸣倒是想抓住这根没顶前的浮木,无奈人在生命消逝间总会过于惊慌失措,始终不得章法,永远无法准确地抓住伞尖。最后还是住在校园里正在晚锻炼的体育老师下水把这个倒霉孩子给救出来。卢健鸣冻得牙齿上下打颤,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又吓的三魂少了两魂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执拗,打死也不说自己是怎么落水的,输在这样两个小不点儿手下,太掉价儿。他比他们还高一个年级呢!老师也没想到积极救人的热心同学是肇事者,只当他是玩闹过头,失足掉下了水。数周后卢健鸣跟吕品天在教学楼后面包干区不期而遇时,他心中燃烧的小宇宙可以掀翻整个校园。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得自己感冒着凉发高烧在医院挂了好几天水,吃什么嘴巴都砸吧不出滋味儿;此仇不报非君子。卢健鸣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却也认定了不能白白吃亏。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她也丢进水池里喂鱼。可惜他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忘了对方虽然没有同伴,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目前他也只有平常一半的实力。一交手,吕品天察觉到今日对方远不如从前,还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的小姑娘趁机给他一顿狠揍。直把时运不济的卢健鸣打的鬼哭狼嚎,满地找牙。卢健鸣这次吃了大亏,也顾不得失面子,跑到老师跟前告状。老师面前站着高大健壮如同一头小熊的男生跟娇小瘦弱柔柔怯怯的小女生,眼睛无情地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卢健鸣丢了面子还收到了回去写检讨的惩罚。自此见了吕品天这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儿就绕道走。展婷婷一直无缘见识一双小人儿惨遭围攻的场面,自己安排充当恐怖分子恫吓坏孩子的男同学也没有用武之地之后,只当坏小孩转移了注意力,却不想中间还有这样一出戏。好在一切皆大欢喜。张奕舸严肃地跟吕品天谈了一次,指出新朋友对自己过于忽视。小姑娘想到老师教育他们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心中有些愧疚,终于不再一下课就往邹扬的座位上跑。她相貌生的齐整乖巧,成绩又好,加上嘴巴甜,虽然常常跟同学们眼中的“异类”邹扬混在一起,其他小小孩童却没有因此而产生“近墨者黑”的意识。唯独季如璟不满自己这个会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故事的朋友老是腻在臭小子身旁,害得自己一个故事永远听不到尽头。她不知道,那个《臭蛋传奇》是原创,作者乃食神居的吴老板,她还没有打上“完结”两个大字,岂会有说完的那天。每天的空闲时间有限,小姑娘陪伴新朋友的时间多一点儿,跟邹扬在一起的工夫自然少了。协调不好的时候,双方都表示强烈的不满。吕品天头疼得很,试图把两拨人拢到一块儿玩,却总是不欢而散。她也糊涂为什么她能跟双方都玩好,他们就这样互看对方不顺眼。在张奕舸家,电动小火车在塑料轨道上不知疲惫地跑。吕品天捧着郑渊洁的《童话大王》津津有味地看。季如璟喜欢听故事,却不爱看故事,专门歪缠着她说话。张奕舸只要一背着同桌,就对邹扬不理不睬。邹扬也无心搭理他,自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张奕舸家是民国时候留下的公馆,走进去,就像是进入电影背景。乌木的地板,铺着雪白餐布的梨花木饭桌,还有穹窿顶上吊下的水晶灯,皆咄咄逼人的让小男孩浑身不自在。四个人中,唯有沉浸在皮皮鲁和鲁西西世界里的吕品天小姑娘怡然自得。邹扬很委屈,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好在每天放学以后的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跟他抢朋友,他们一起做作业,一起吃晚饭,一起看动画片,然后在菜场卖完晚上菜的邹爷爷就会接他回家。小男孩坐在三轮车的车厢里,看着漫天如水钻般璀璨的星子,跟踏着车子前行的爷爷唧唧喳喳描述今天他和小姑娘又做了哪些事。随着年岁渐长,食神居的客人们已经不大拿他们开玩笑,小姑娘发起火来可绝对不会有“顾客是上帝”的生意人的自觉。多年以后,邹扬回想起这一段,唇角都会不由自主地逸出笑容;那些惨淡的岁月,也不是那般不可忍受。邹扬读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回到了小城,娇妻在怀,衣锦还乡。那些多年后出人头地再报夺妻之恨的桥段没有上演,他给父母带回了新儿媳,给儿子带回了新母亲。邹扬的后母没有故事戏本里的妖娆,而是温婉贤淑的女子。传说她是256文学的大小姐,正在读大学,偏生看上了浪子一般的邹砚庭。然后偷拿了家里三万块钱,跟着这个男人私奔了。丢下的未完成的学业和发誓没有这个女儿、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父母,这一切统统与她无关了。吴老板听了这出活生生上演的样板戏,叹了口气抿着清茶道,她也不是什么坏姑娘,只是任性惯了,也自私惯了,知书达理的黄毛丫头,陡然见到了霸王般的人物,觉得新鲜,难免迷恋。男人迷恋上坏女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迷恋上坏男人,注定了要受一世的苦,流一世的泪。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瞄着默不作声的小喇叭,短短两年的工夫,吕品天印象中那个爱说爱笑的喇叭姐已经木头木脑的样子。她家境不好,村长帮了她家很多忙,一半为了报恩一半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可惜现代版的田螺姑娘没有好结局,新婚燕尔的,丈夫喝两口老黄汤就开始动手打她,一言不和,盛着热汤的瓷碗便劈头盖脑的砸过来。小喇叭被打的受不了,又跑了出来,辗转流浪,最后还是回到了食神居,跪在吴老板面前,一个劲儿的流泪。吴老板原先怕她婆家找上门来,那一伙子全是粗蛮不讲理的人物,跑来闹一闹,生意就没法做了。后来问清楚她家除了已经过世的母亲和跟着师傅出去做木匠的弟弟没有旁人,村里也不清楚她以前落脚的具体地点,这才有胆子收留她。三万块钱在改革开放初期是笔不小的数字。那时候一个效益很好的单位的中层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超过一百块。邹砚庭脑子不笨,拿这笔钱跟着人去广州进货,倒腾了几笔服装生意就发达起来,在省城还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底下有好几个厂子。最初的兴奋过后,想到远在小城乡下的父母和儿子,又风风光光地回来了。那天,整个悠闲宁静的小城都轰动了,人人争相跟着出来看热闹。无数涨红的面孔中,邹扬漠然的脸,仇恨的眼分外清晰。人在意筹志满的时候难免执着于家庭和睦,幸福美满。邹砚庭在外漂泊的时候没给家里半点口信,现在却对儿子不肯认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他费劲心思讨好儿子,不惜三天两头登门拜访食神居,只求吴老板母女可以帮忙说好话。回回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全是生怕被人说是刻薄后妈的新妻精挑细选的。吴老板向来照单全收,而后趁邹爷爷来送菜的时候全数让他带回去。按邹砚庭的意思,父母可以跟他去省城住大房子享清福,不该再在地里忙碌。自觉儿子有愧于孙儿生母的老人却坚持如常。吕品天对于父亲爸爸之类的名词素来没有什么概念,邹砚庭的归乡也没给她带来多少情绪上的波澜。她只记得有一天半夜,邹扬跑到食神居拍门,进来就钻到被窝里呼呼大睡。他在家里被大人逼得受不了,一声不吭地跑了出来。吴老板无奈,只得跟女儿将就了一夜。一年级以后,吕品天就自己一个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