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谎言十分拙劣。即便在社交距离上,向云来也能看到他脸颊和颈脖上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许多锋利的刀片划破似的。伤口都已经结痂
了,向云来却无法不想象它们淌血的样子。
“巡弋者和潜伴应该保持坦诚。”向云来把隋郁说过的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隋郁生硬转移话题:“今天上课感觉怎样?”
他们并排坐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向云来放出象鼩给隋郁玩。象鼩自然是兴高采烈的,隋郁看不出十分欢喜,手里托着象鼩,一下一下地轻轻抛起。向云来平时是绝对不会跟隋郁说这些话的,不知为何,今天他没有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巡弋我的海域,秦戈说不巡弋,就不能参加调剂师的考核,最多允许我上课。”
隋郁:“嗯,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任东阳才能进入你的海域。”
向云来:“你也觉得奇怪,对么?”
隋郁:“不,我是觉得不妥。只有任东阳可以探索你的海域,你应该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向云来:“他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他只有在我巡弋过别人海域之后,才会为我疏导。”
隋郁:“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而任东阳不在你身边呢?我是哨兵,我没办法帮你疏导,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寻找值得信任的向导帮你。”
向云来脱口而出:“我的海域里有秘密。”
隋郁:“我也有。”
向云来:“……是你无法想象的秘密。”
隋郁:“我的也是。”
在向云来的沉默中,隋郁说:“但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向云来霎时间想起他为了不让象鼩的雾气碰到自己,火速收回银狐的场景。
向云来笑道:“不要随便说这种话……你知道这种话的分量吗?你要把人生最隐秘、甚至最可怕的往事和记忆完全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会笑你吧?他会嘲讽你吧?甚至他知道秘密之后,会憎恶和厌弃你。这就是风险啊隋郁,这就是让别人巡弋海域的风险。我们最深处的东西会彻底摊开,包括那些你永远都不想回忆起来的……”
隋郁:“向云来,你可以进入我的海域。”
这不是允许,而是行动的信号。隋郁释放了银狐,并且亲了亲手里的象鼩,把它塞到银狐怀中。
向云来眼前一晃,随即被冷风吹得摇摇摆摆。
他站在一座银白色的雪山之中,雪花啪啪地拍在他脸上。落光了树叶的冷酷乔木朝苍白的天空伸长树枝,像干枯的手指。积雪覆盖了岩石,小溪冻成了冰河,向云来冷得发抖,放声大喊:“隋郁!你个混账!你以为我对你的海域感兴趣吗!”
打算立刻离开这里时,在雪花飘来的方向,传来很轻的应答:“我在这儿!”
那是小孩的声音。
向云来迈不动腿了:一个黄色的羽绒服团子从雪地里滚出来,走得踉踉跄跄。他是缩小版的隋郁,比向云来在电影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孩都要晶莹可爱。向云来看得呆住,半天才忍不住伸手去捏小孩的脸:“隋郁?”
小隋郁:“是我。”
向云来:“你现在一十多岁,怎么自我意识还是个小孩儿?”
小隋郁:“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向云来:“也不是不喜欢……”
他忘记前一刻自己还想立刻离开,乖乖任由小隋郁牵着往前走。雪山很大,他想起隋郁拥有山和庄园,也许就是眼前的一片山林。小隋郁带着他往深处走,向云来渐渐听见前头有声。
从白色的悬崖看下去,在山地弯凹的避风处,一头银狐带着两只狐狸崽子正在打闹。向云来忘记了这是海域之中,他大气不敢出,压低声音:“哪个是你的精神体?”
小隋郁:“哪个都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他们在雪地里趴了很久。狐狸妈妈离开后,小隋郁从衣服里掏出攀山爪,从悬崖慢慢爬下去。两只小狐狸认得他,扑上去跟他玩在一起。向云来看得心头发软。
但这样平静美好的海域,为什么隋郁会害怕被向云来看见?
这念头刚起,向云来就看见白色的山坡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他们呼喊着一个外国名字,向云来识别不出是什么。但回头忽然发现,成年的隋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该走了。”隋郁说,“我把我的海域给你看,你也应该把你的海域给调剂师看。”
向云来:“我可没答应过你。”
隋郁:“向老板这么赖皮,我怎么跟你做生意?”他轻笑着说,冲向云来挥挥手。
山坡上的人影忽然滚动了起来,仿佛是朝着向云来和隋郁这边狂奔。他们大喊一个名字,向云来看隋郁:“他们找的人是你吗?”
隋郁脸上的五官忽然扭曲,银狐的脸出现在人的身体上,把向云来吓了一大跳。“隋郁!”他牵着隋郁的手大喊,那只手还是人类的手。海域中卷起狂风,地面积雪漩涡一样包围向云来,他手中一空——隋郁消失了。雪和风遮蔽向云来的视线,他只看见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头巨大的银狐凭空出现,挥动爪子重重拍向山坡上渐渐接近向云来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