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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谢谢您,我不喝酒的。&rdo;我拒绝了。&ldo;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个水呀是从后山专门背的水。&rdo;&ldo;是吗。&rdo;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ldo;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rdo;&ldo;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rdo;&ldo;周离,……&rdo;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她对我们说,&ldo;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rdo;见蹊皱起眉,&ldo;这是什么?&rdo;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ldo;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发酿造的酒,尝一下吧,……&rdo;永嘉的状元红。雨忽然停了,远处显出一道彩虹。‐‐完‐‐小说下载尽在https:256wxc---256文学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小说下载尽在https:256wxc---256文学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破城》作者:rosiel枫溪姬泱姜十一[出书版]姬泱破城(上)文案:大郑国江山如画,文明璀璨,都城皇皇,沉浸在宁和的繁华之梦中。幼主逝世,王族旁裔子蹊承位为王。新王登极的庆贺声后,却伴随着首辅周离毒杀幼主的传闻……周离弱冠而为首辅,权倾天下。举世皆谓周相贪贿媚主,殊不知满朝文武,唯有他听见了王朝的颓败之声,正自扶倾挽圮;然而,即使是他一力扶上王位的子蹊,虽爱他,却也不信他……上部极品状元红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我以状元大魁天下衣锦还乡的时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时开的几十坛尘封多年的极品状元红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手中的糕饼飘着奶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边的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稍稍点了一点水一样的东西在糕饼上,这些没有影响点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觉。「送过去吧。」我淡淡的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他很顺从的拿了起来,可在一瞬间有迟疑,我了然的笑了笑,毕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国的王,即使他才四岁。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谁的蛊惑,居然对我说,周离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继续听我的话了,我当时看见了珠帘后那个美丽妖娆女人闪动得意的眼神,以及满朝文武带有恐惧和幸灾乐祸意味的态度,就下了这样的决定。「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让松儿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会吃的。」松儿是我在宫中的心腹,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是,大人。」他应了一声就走了,闪动的黑影让我一度认为这是个幻觉。直接挑衅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她们羽翼未丰,而这些其实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种清香四溢的感觉使我松弛了一下神经。虽然大的风浪经历了很多,可这样的事情还是。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当真是锦绣文章。不知道永离可还记得?」听到他说起那个死在后宫的可怜郑王,就想到他那个悲惨的儿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欣赏我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在玩乐之外的任何心思,因为那些都是我没有资格考虑的。在他的眼中,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可以给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时也可以使他的一切尽毁。「当年家父治学严谨,对臣的要求也是极严的。」「听说当年你家那里曾经为了你而大摆宴席。」怎么他连这些陈年琐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细致首次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是,家父很高兴。而且开了陈年的状元红,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着臣考中了后宴客用的。」「状元红,现在很难得藏了十几年的酒,尤其是那样的极品。」「王,要是喜欢,臣可以找到。」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着我。我没有看他,我已经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时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个时候争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朕从不饮酒。」半晌,他的情绪平复后用无波的口吻说话。我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话就触怒了他。他的脾气很不好摸透,和原先的那个完全不一样。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看见了他的龙袍,不由抬头,看见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身材虽然很瘦,可透出一种像剑一样的刚硬和鞭子似的韧,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把他当作是孩子呢?「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是。」我答道。这六年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三年前父亲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永离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贪赃枉法,我的种种不是让他下定决心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许周氏一族有我这样的不肖子。其实他说我妖媚惑主,可传闻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郑王对我没有逾越半分规矩,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当然,也许多了一些稍微的暧昧,他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为仅仅一次一个新选的官员在郑王面前说我要是女子就是绝代佳人,结果那个人被一杯药酒毒哑了,并且发配到边疆。我不知道为什么郑王不允许别人这样说我,也许我毕竟是内阁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对我有尊重而已。凡是到我府邸来的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空手,这不是我订的规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经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们不这样想。当然,我不会拒绝到手的奇珍异宝,所以,这条规矩似乎已经订死了。他们从来不会送黄金那些东西,都是一些什么王维的画,王羲之的帖子,这些当然是文人的最爱,所以我更不会拒绝了。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师,那年他是主考,是他点我为状元的。徐肃,字文长,当代硕儒,文坛领袖,内阁中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斗般让人仰望。「老师,请用茶。」我恭恭敬敬的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过去。我不知道别的人面对座师是怎样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并不轻松,甚至有一些紧张。「周相……」「老师,叫我周离。」我看见他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下官不敢。」我没有再为难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我这样的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徐相,不知过府何事?」我不能再称呼他为老师了,也许我这样的称呼对于他也是一种侮辱。「这……」他很难说出口。我看见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礼单,那份猩红不知为何让我从来没有感觉的心感觉到刺痛。这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尴尬,看见他的样子,我感觉此时在煎熬的其实是我。「是新州的军饷。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军饷了。新州是要地,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乱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国。」封国原是郑的附属国,可几百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别。封国现在正在迅速壮大,已经可以威胁到郑朝,可封国依然向郑称臣,现在并没有什么全面战争,可一些小的消耗战争还是不断,所以,现在军备十分重要。我点头。「郑王已经批准了那两份奏折,并且分两次给了新州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前后一共是一百万两。」「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有些着急。「两天前。更是出类拔萃,等有时间让他给你的文章点拨一下,此次有望金榜题名。」「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位老先生有你这样的学生足可以告慰平生。」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和他是同门,可徐肃对待我们的态度完全不同。可我这句话使他神态显得痛苦。「怎么了?」我的语气很轻。「没什么。」他冲着我一笑,可这样的笑容让人心碎。我们又说了好多别的什么,一直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他的表情在我的心中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和徐肃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就分了手,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是在驿站,我告诉他以后会去找他。可以写得好一些,也不至于如此艰难……不说这些了。」他的话中隐约透露出一种艰辛和无奈。是呀,像他这样的人,如此的年轻,如此浅的资历,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伸展,他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遭遇了多少磨难,可想而知。「明天我要去看望老师,你去吗?」我想,也该去了,怎么也得在他觐见子蹊之前和徐肃见一面。「去,也请老先生点拨一下我的文章嘛。请问他是哪位?」「是徐肃,徐文长。」「啊,那可是内阁学士,位极人臣,有这样的老师,陆兄前程似锦。」我夸张的道。「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即使这样也有小人当道,无法伸展。我和你一见如故,平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徐相刚正清廉,自然小人要畏惧三分。不过行得正,不怕的。徐相品格无可挑剔。」老师确实是我最敬佩的人。「不,是我的错……」他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表情。「怎么了?」这次我一定要问出来,因为他的样子是那样的悔恨痛苦。我到他的身前。他一下拉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左手没有愈合的伤重新出现了错骨的现象,那种钻心的疼痛让我叫了一声,他马上注意到了。他也是习武之人,捧起我的手仔细看,是错骨了。「对不起,我……对不起……」「没事,这是旧伤。」可他的悔恨并没有减少。「我给你接好。可能会疼,你忍一下。」他把我搂在胸前。「准备好了吗?」「没事,不是好,我可以双手写小篆,我也可以吟诗弄月,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受到轻薄他可以护着我,我可以位居高官,我可以在他的允许下权倾天下,这些也都没有关系,可我不可以管这些目前看来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因为我是一个用文章来取悦君主的弄臣。「是,臣知道。」我恭敬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手,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垂手站立一旁。徐肃太看得起我了,先王在的时候我也许是一言九鼎,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外臣看来那种实际的权力。风毅,看来,我只有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个忠臣,我不会破除万难去成就正义。「陆风毅此人如何?」「很有能力,品格端正。」「满朝都不服他太过年轻,又出身于二甲进士就可以巡抚一方,这你怎么看?」「他也不是幸进,每一次晋升都是倚靠功劳来的。要说如此年轻,那只能说他运气比常人好。」「要说运气,那也比不上永离呀。」今天的他说话句句带刺。「郑王说笑了,臣惶恐。」他来到我的身边,居然用手撩起我散在背上的发丝。「都说永离媚主,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还是仅仅对王叔……」我突然后退一步,在他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了,我知道这事情如果不说清楚,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的疑心比我想象中还要重。也难怪,一个不是弱冠的少年,突然之间成为了帝国的主宰,那种惶恐不安使他怀疑身边的一切。「臣自进学就受礼教的管束,那种媚主的事情一直为翰林所不齿。臣不敢忘却圣人的教导,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不才,可这样的事情臣也是不屑为之。臣以我周家百年清誉发誓,如果臣当真做过,那教臣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我的声音在大殿中幽幽的回响,我的话像直接打在他的脸上,感觉子蹊在我的面前已经僵直。「臣不敢引先王为知己,因为君臣有别。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先王也是文人仕子,那臣和先王的交情可以说成是君子之交,淡泊如水。」沉静,让人紧绷的沉静,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任时间在我们静止中流逝。我一直跪着,他在我身前不到两步的距离,也没有动,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因为愤怒而变粗的呼吸。忽然他动了,一步一步走远,我终于呼了口气,这才知道,我的后背已经让汗水浸透。「周大人,王叫您起来。」苏袖走了进来。「公公,王……没有什么吧?」他俊俏的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您回去吧。」「是。告辞。公公,这是一点意思,不成敬意,以后望公公在王的面前美言几句。」我拿出了一块玉,这是我原先就准备好的。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王要是知道了,会揭了我的皮的。唉,大人,原来您不是会气人的人,现在怎么了,王一遇到您就三天两头的生气。」我把东西塞到他的手里。「公公,下官……」怎么会这么严重,我一直都没有感觉。「大人,对王好一些吧,王对您的心意让我们看着都心疼……话多了,话多了,大人保重,到了宫门,咱家不送了。」子蹊对我的心意?真是复杂。出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古老雍京的繁华被装点得有些柔弱的妖娆。「烦劳通报一声,我想见你家大人。」我漫无目的的走走,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陆风毅的驿站。周桥一般不会干扰我的活动,他只在他认为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他的神出鬼没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可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太适合,所以没有告诉他。那个人认识我,在京郊我和陆风毅答话的时候也是他一直看着我。他白净脸,两道秀气的眉配上他的眼睛显得很斯文,也没有姑娘家的脂粉气,可一身戎装穿在他这样一个书生气质的人身上,反而衬托了那种不和谐的平衡,有些面熟。「这位相公,我家大人不在府上,烦劳您留下名刺,待大人回来后再到府上拜望可好?这里不方便公子进屋等人。」「我们见过的。」我忽然对他说。「是,这几天一直看见公子的。」「不是,我们原来见过。」看见他闪烁的眼睛,我尽力回想,在哪里见过呢?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的用手做了一个动作,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下颌。不暧昧,很是潇洒,有一种雍容大度。一个小军官再怎么有修养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风采,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世侄,我们见过的。你是文鼎鸶文大人的儿子。你父亲进入内阁的时候,我们这些同僚给他摆酒祝贺,当时你也在场。」我虽然和他同龄,那我既然和他的父亲同朝为臣,并且他的父亲是我的下属,那自然称呼他为世侄,不过他好像不是很乐意。「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不让我进去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文璐廷。周大人,下官也是王命在身,在这里下官的名字是张辛。」他是子蹊派到陆风毅身边的人,难怪昨天的事子蹊这么快就知道了。子蹊的疑心重这我知道,可现在我才知道文鼎鸶的野心也不小。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文人气十足,并且斯文俊秀,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可他居然把儿子送到这里当探子,那显然已经打起了子蹊的主意。不好,那文鼎鸶想夺我的内阁首相的位置。他现在已经是内阁宰辅,那他既然如此的动作当然想成为内阁老师都抄录了一份仔细收藏了起来,只是这些他都不说的。」「不过几篇文章而已,又有什么重要的。能写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你已经好多年没有写了。」「写,我书房的笔没有干过。」「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章,不是一些消遣的东西。」「吃一些油菜,我府中的厨子很好的。」我不想说这些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没有接话。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气氛一直很安静,在夏夜的凉亭中,听到的只有小虫的几声微弱的鸣叫。「我,要走了。明天上殿见了郑王就回去。」「保重。」在他就要上马的时候我把手中的一封信给了他。「这是什么?」「明天出城之前去一趟户部,拿着这书信可以领十万两银子。银子你自己收好,千万不要假手他人,那一百万两暂时就不要想了,这个可以解一时之急。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一切小心。」「你……」他的眼中满是深刻的感动,看的我也有些喉咙热热的,想掉眼泪。「什么也不用说,如果有缘,那事成之后再说;如果……那一切也不用说了他没有说话现在让我想起一首诗。他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双腿一夹,飞奔而去。风中留下了他的声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夜晚的禁宫静谧宜人,敞开的宫门让我还可以闻到御花园飘来淡淡的香气。子蹊还在看奏折。上次我顶撞他后,马上写了一份请罪的奏折,可他看了以后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自动认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却还是在他的心中留了隐患。以后我告戒自己,万事小心不可意气用事。文鼎鸶的事对我也是一个警示,我还是过于自信了,没有注意身边的情况,况且现在封国已经准备自立,新州战事一触即发,国家已经处在了一种动荡前的宁静中。最近他要大刀阔斧的整饬吏治,首先让御史们监察百官,把那些贪赃枉法,败坏朝纲,有伤风化的官员的名字和事迹全奏上来。所以这些天奏折分外多。御史虽然可以风闻奏事,可要是所说不实,也会被拙上一个污蔑朝臣的重罪,所以大家都担着干系,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这些好像是我多虑了。御案前子蹊的脸色十分难看,翻看一本本折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并且也越来越急噪。终于他把一份折子拍到了桌子上,身旁的苏袖已经跪下了,连声说:「王息怒,息怒。」子蹊用一种类似绝望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然后闭上了双眼。「王,臣……」我连忙跪前一步。他一摆手。「不是你的事。来,永离,你也是饱读诗书的,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你来看看,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文章?恐怕你这天朝,难为他们了。「王,奏这样的事情是否过于的严苛了?」指望我说,可我能说什么呢?事情是很明白的,其实先王在的时候我也看过这样的奏折,那个时候先王只是笑了笑,就吩咐一声,把这些送到后宫让那些正在学写字的小太监挑一下错字然后就息事宁人了。那些御史不敢奏,不愿奏,不想奏,谁不想过一些清净日子,谁想给自己找麻烦呢,所以,子蹊本身过于急躁了。啪的一声,他手中的茶碗摔到大殿上,清脆的成为了碎片。「你,你身居相位,是非不分,你就不能用心做一些事情来证明你当年的那个状元不是浪得虚名的吗?还是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所以对现在的朝廷不屑一顾?你和那个徐肃一个德行,你真不愧是他的学生。他居然自己请罪说什么自己不应该借了人家的一两银子一直没有还,有悖君子行径。你们,你们真是气死我了。」他这火其实发的很是天真,他没有自称朕,没有装腔作势,看样子他实在是气极了。苏袖在他发怒的时候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把殿门也关上了,此时的大殿中,就我和子蹊两个人。他还在生气,白皙的脸已经成了胭脂色,眼角也若隐若现的出现了泪光。此时的他真正像一个孩子了,像一个竭力做出了自己认为很正确的事情可得到的却是别人冷漠的对待甚至是无情的嘲弄的孩子。这个时候的他,纵使我是铁石心肠可也不忍再对他说那些我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这样软弱的一面,这时我是真的有些后悔把他带进了这样的旋涡。此时他这样的激动,我也只好继续沉默,我和他的关系没有近到他这样和我说话。他的话中透出了一丝任性甚至是撒娇的意味,这是我自苏袖说了那话后首次向这方面想,不然我绝对无法注意到的。好半晌,他又给了我一份折子。「看看文鼎鸶的折子,同是内阁宰相,他的折子言之有物,就如今各大臣设宴过于奢华来讽柬,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再纵容这样的风气那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要是省下了那些设宴的银子,也可以整风气,正朝纲。怎么样?文相当年虽不是状元之才,可也是探花,才学不是天下之冠也比现在有些人浮于世要好一些。徐肃当年也曾大魁天下,可现在竟也是这样。」我低着头,心里想,子蹊真是别扭,他不让我管这些政务,可偏偏有说我游手好闲,现在他是自相矛盾。徐肃不是一个缩头畏尾的人,他这样做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想引人注目和自保。只要他还在,别人想动陆风毅就得再想想。子蹊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他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就罢免徐肃,所以群臣不发难,没有人动的了徐肃。可我不甘心在子蹊面前又输了文鼎鸶一局,他竟然为了讨好子蹊敢在群臣中特例独行,这样一利一弊,等群臣要是一发难,也很难应付;然而,我现在要应付子蹊也很困难。也罢,既然如此,也不能怨我了。现在我和徐肃还可以控制一下场面,不然要是换了他人,那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时的我想的全是那日苏袖说的话——对他好一些,他对我的心意连外人都心疼——可我应该怎样才可以做到他所谓的对他好一些呢?我原来认为对他最好的,就是让他可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要再想什么中兴,什么重整河山,活的久远一些,活的胡涂一些,也活的快乐一些。可这些显然不是他要的。「怎么不说话。」他问我。「臣在想,其实徐肃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群臣分庭抗礼。他只写了自己的罪过也是厚道的了。郑王的确有苛责了。这些事情先王在的时候也经常发生。不过,我朝拥有一位像文鼎鸶一样的直柬大臣是王,是朝廷的福气,他拥有臣所没有的勇气,在这方面臣望尘莫及。臣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应该磕头请罪了,可那样也是对王的敷衍,所以臣要说完臣心中所想的。徐肃也许有罪,罪在敷衍,可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能像文相那样在朝是刚直不阿的宰相,在野是一个文秀书生的不多。徐肃和臣都跳不出来。」我这些话说的是神情并茂,甚至还加了几声的哽咽,这次子蹊应该不会怪我太不经心了吧,这样难道就是他所谓的好?我句句陷阱,每一句话都是要将文鼎鸶推到重臣之前,陷他于不义,这样是好,是坏,谁可以说的清楚呢?「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是臣不敢。」「今天怎么又说了?」「实在是感觉到惭愧,王的一席话和文相的作为让臣无地自容。」「你……唉,你说怎么办吧。」我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下,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行之操切。这次既然满朝文武都是这样,也不可责之过苛,稍微严厉一些就好。至于文相嘛,应该给予表彰,让下臣们知道王的心意就好。文相有一个儿子文璐廷才学誉满京华,一直没有入仕途,此时可以赐给他一个官位,也算了却文相的一个心愿。以后可以让文相为先,作为表率,整顿吏治指日可期。」「难得永离设想周到,那朕该如何奖赏你呢?」「臣惶恐,臣以前想错了很多的事情,也做错了很多的事情,谢郑王可以不记前嫌,臣已经心满意足,不敢要过多的赏赐。」说完,抬眼看着他,并且有意用一种带着类似一种幽怨而感恩并且有些挑逗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心中很不是滋味,子蹊,我到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原来认为他是一个道学圣人呢。可这样一个变色龙一样的人,他的儿子为什么如此的幼稚,单这样一句话就刺耳的很。「初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文璐廷的声音陡然很严厉。「呵呵,文公子不要惊慌,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很想认识一下您的这位朋友。」我看看文璐廷又看看初阳,眼前的情势为何突然变的很奇怪?他们不是好友吗?可又好像不像。文璐廷毫不示弱,护我在他的身后。「文公子不要这样不识好歹。」张初阳说完一甩袖子走了。他身边有一个着青衫之人走到了文璐廷身前。「璐廷,何苦得罪他呢。现在文相已经开罪于周相,虽然同为内阁学士,可我们都知道周离碰不得的。这次的事情周离在郑王面前说了御史很多好话,张家正是得势,你这又是何苦?」文璐廷轻蔑的哼了一声。「张初阳有断袖之癖,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这个朋友文弱书生一个,不知深浅的,文征兄,这方面你不用劝我。」「唉,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说些什么了,一切保重。过几天你就走了,只是苦了这的这个朋友了。」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张家的势力你不是不知道,他怎么跑的掉呢?要是想找他,谁敢拦,谁敢护着他?到时候还不一样?」「劳文征兄挂心。」「我到前面的凉亭等你,你好好想想吧。他们恐怕也没有走。」「好。」听他这样说,文征一拱手就走了。就我们两个人,反而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我,我要走了。」我打破了这样的沉默。「我送你回去。张初阳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你好像忘了我是谁吧。」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反而感觉有些好笑。「你说你是谁,你以为他们会相信吗?到时候伤害已经造成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吗?这些都是名门公子,在城里横行霸道惯了,他们的顽劣你根本无法想象。走吧,你今天肯定没有带侍卫。」「璐廷……」「什么?」「你说看错我了,那你看错我什么了?」这样的问题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是我自己笨,你本也不是世俗中规定的那种人,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原因的。」这是我夺冠,大魁天下的时候,国子监鸣鹿宴坐的首席。」「什么?他到底是谁?」「,先生也给我们讲解你的治国之道,说你年纪轻轻已具备宰辅之量。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太平,战乱不断。记得五年前,路阳王逼宫,百官袖手,可永离朝廷上的一番话,可真有震慑人心之用。」「……倘能转祸为福,共立勤王之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乱臣不敢妄动,所以等到了御林军,才没有酿着大祸。天下的文章有这样震慑力的,只有周离一人。」那样的文章,那样的热情洋溢,那样的风华已经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画却使我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清澈的热情,而现今,他背诵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为朝廷重臣应有的担当。「王,难得您记得。」「叫我子蹊。」「臣……」「叫我子蹊。」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声,「子蹊……」这是一个奇异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想着他对我说,叫我子蹊……可,我们拥有明天吗?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颈上如此深的剑伤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领长衫根本就无法遮挡。但,依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伤口,甚至人们连面对我的时候看也不看。这就是忌讳,因为过于在意而忌讳。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让子蹊很是兴奋,那就是新州大捷。陆风毅回去后,重整军威,而这个时候封国国主正式称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线。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很久没有发军饷了,战士们的士气很颓废,陆风毅接连败北,可后来,局势居然逐渐扭转,到了八月初,已经把封国逼退了,并且占领了他们十个城池,封国太子龙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后龙颜大悦,立即召陆风毅回京,要大加封赏。现在战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严密监视封国动态就可以了,所以陆风毅在八月初就从新州动身回京。「永离,陆风毅当真是社稷栋梁,能文能武,徐肃好眼光呀。原来我也觉得他一个二甲进士,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我一笑,「风毅风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现在我们在御花园中赏月,已经是中秋了。「永离好像很喜欢他。」「当然,他是徐相最钟爱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最崇拜的师兄。」「真不应该让他回来……」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王……」「叫我子蹊。」「子蹊,刚才说了些什么?」「没有。你不信我?」「没有。」「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他最近越来越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且变的是如此的迅速,让我不禁感觉到原先那个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伪装。「子蹊,风毅进城的礼仪应该一切从简。」「我不要,我要让他大大风光一回。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从来不吝啬我的奖赏的。」「风毅原本也不在乎这些虚荣的。」「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不行,我一定要他风光进京,并且,我要徐肃代天子迎接他。」「老师他未必想去,还是我去吧。」「我不想你去。」他没有看我。「徐肃位置仅在内阁首相之下,并且他是朝中资历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会让功臣感觉到朝廷对他们的尊重。」「我和风毅仅是兄弟之情。」知道他烦心的是什么,可作为君臣,应该有的界限不可以因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亲近也是有限的。「也许。龙沂该如何处置?」「他,放了吧。我不想他变成能做,一般俗事难为,他却不同。因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哦?还有这样的事,是哪八个字?」子蹊眉一挑,好像也来了兴致。「‘不骄不躁,堪当大任’。当得起徐相这几个字的人当真少之又少,我后来凭借了状元文章,也只得了个‘松风’这样的词。」「松风……」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后想了想。「当真奇怪,这是什么评语?要说你是君子,应该用‘竹’来比喻才是,‘松’虽说也象征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风’二字并不成意。」「我也想了很久,后来徐相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徐相不用竹兰一类的雅词也是对的……」还有一句,我觉得说出来过于硬了些,于是就省了。其实,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称,要是当时徐肃如此说我,可真的让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缠,他只拣了关于风毅的话继续问。「不骄不躁,堪当大任;也真是极高的评价了。只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后来呢,你没有再见他吗?」他问,并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本来是想见的,那时我只是个闲散的翰林编修,而他已经为官多年,公务也多,就错过了。他任新川巡抚之后,因不在京城,就没有机会见了。后来,就是六年后的现在,和他让我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问得哑口无言就好了。结果今天果真如愿……怎么不说话?」我只有叹气。像个孩子似的,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想?「子蹊,这样是不是过于孩子气了?」「有吗?」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笑。这样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样的绚丽,让我有些怔住了。「不会了,只有对永离这样想过。那些书呆的文章还不如我呢。来年的殿试可是我亲自选才哦!」他是那样的得意,刚才似曾相识的忧郁消失得无有踪迹。毕竟不是同样的人,毕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见希望。见他这样,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欢快起来。就这样,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聊了一些陈年旧事。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了,略有饱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吃了?」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惜福养身,不可过饱。」他低笑了一下。「永离看似随意,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规,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来也不小,明年会是个好年景。都说改元要伤元气的,看来半分不假。等过了年,一切都平稳了,也好办多了。」刚才还看见他的笑,一会的工夫就转而低沉,虽然有些感慨,可毕竟要是感慨起来是没有尽头的,世事又岂尽如人意?「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改元要伤元气的说法?子蹊不要多虑。快到年下了,今年总的来说还好,上天也还是保佑苍生的,没有什么严重的水旱灾,百姓也有余粮过冬,就不错了。不能祈求年年风调雨顺,没有一点灾呀什么的。对神灵要求太过分了,会适得其反的。」忽然,门被打开了,苏袖从外面跑了进来,衣服上还沾了没有化开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蓝色的折子,脸色红晕,很是激动。就见他跪在子蹊面前,双手早上折子,开口的时候都有些颤抖。「……王,新州传来的折子,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州巡抚陆风毅亲自上的折子。」「什么?」子蹊一把拿了过来,赶紧打开看,一边看,一边问。「谁送来的,还说什么了?」「陆风毅的亲兵。新川由于一两个兵士喝了酒,带头闹事,引起哗变,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陆风毅抓了那两个兵士,依法处置了。新州已经打开城门,一切安好。」天呀,悬了整整两天的心,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放松。我无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子蹊一直看着奏章,苏袖抬头看了我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我心中早已对这个结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这样想,总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经做好了新州失守,陆风毅被杀的准备。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却没有真实感。得来太容易了吧,我还真是不知福……他说一句,子蹊点一下头,然后说:「好,永离,你看,这是陆风毅亲自写的折子,上面还有一件事。」我拿了过来,看了几眼,主要是讲述这次哗变的前因后果,说得很是详尽,只是……这是我的一种莫名的感觉,虽然是详尽,却简单了些。一切都那样天衣无缝而合理,但是又显得单薄了些。后面的确还写了一件事情,却让我觉得有些异样。我正在看,子蹊说了出来。「南方现在也下了雪,封国暂时无动静,据说探子还探知了一个消息,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但还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现在由封国的二王子龙泱正式登基即位。龙泱一直在外,回国不久,民心不稳,现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势力,也就是封国王后的哥哥,龙泱的舅舅,国内还算稳当。陆风毅估计,新王登基,一时半刻还无法对外用兵,稳定内政和军政是他们首要做的,现在的他们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灭封,这是最好的时机。」龙泱登基了……虽然他才回国不久,可一看就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也没有忘了国内势力的经营。现在终于成了正果……不,现在对他来说,也许才刚刚开始。「永离,你的意思呢?」「……想起了一个典故。春秋之时,宋襄公不攻过河的楚军被人讥笑。其实他也是有仁义之心的,只不过没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后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讥笑?」「永离是说……」「当然要战。楚子宋公同朝为臣,谁不仁,谁不义无法说明,可封不一样。封原是属国,是臣下,而今封自立为王,并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郑用兵,师出有名,自然要战。」说出了这样的话,有种难言的苦涩。「好,苏袖,你去召内阁大臣御书房议事;永离,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贵神速,只能如此。」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苏袖赶紧退了出去。「看来,我们又没有安稳年可过了。这次虽说要等到开春才发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计量一下:永离,要是平时,你怎么过年的?」我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后和佳人一起谈谈什么诗词歌赋之类无用之物,聊以解闷罢了。」「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吗?听说你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回去了,你家里人过来吗?」「我……」原来他会错意了,可我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可以看家书的。这些年事情总是很多,回去的机会也不多。再说,父母也老了,不能走远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较习惯,所以就没有叫他们到京里。」其实是他们不想来,不愿意来……「那你不是很孤独?」「孤独?我没有想过。在京里,周府人也不少,过个年节什么的还是很热闹的。内子心灵手巧,很会持家。」他听到这,像是有些郁闷。「永离,其实你和如夫人不般配。」朋友一样的关系,无关什么般配,可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于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永离,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对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况对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是吗?」他习惯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后转身看着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上部完——姬泱破城(中)封起倾国之兵进犯,新州城危,更传叛变消息;为此,周离亲往新州前线,意欲一探究竟。岁岁年关,烽火前线亦自高歌欢庆;然而,这一切却像是桩闹剧,胜利与年庆背后,荒唐无尽,难言辛酸。诡谲的朝政,危机四伏的新州,究竟是什么样的沉重压力,令新州巡抚痛苦挣扎,却又三缄其口?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远方王城深处,仍有子蹊殷殷期盼着他的平安归来……中部我们静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苏袖挑了帘子,就见文鼎鸶与徐肃一同进来。徐肃身后跟着其它内阁官员,甚至还有两个新选的内阁记要,就是拿笔做些记录的官员。文鼎鸶五十左右,可看脸面觉得他比这个岁数要年轻许多。看起来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缕美鬓飘洒前胸,一身内阁大学士的金蟒官服衬得他更加出色,精神还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觉,原本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了他的担心。也对,作为内阁学士,他担心前线战况,作为父亲,他担心文璐廷,但是,作为一名处于中枢的大臣,这些都不能表现出来,也只有压在心底。徐肃已是银丝满头,他的雍容华体现在沉稳不迫的气度上,但是近看他,脸色却有些青黄,混沌的眼睛显出了一丝的焦虑。我想告诉他,新州的情势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着脸,所以这样的暗示意图只有作罢。反倒是文鼎鸶进来后冲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后面还有新任的兵部尚书杨文默,原始蜀州巡抚,后来因为肃清了境内匪患,被提升为兵部尚书。我看过他的存档,今年三十五岁,先王时进士出身,从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职,不过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干吏了。面容英挺,有种威严的感觉,这是我,虽不伤元气,可也腻烦得很。我停了一下,看着文鼎鸶的眼睛继续说:「陆风毅平叛有功,并且总理新州军务多年。所以,要战,自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然而徐相宰辅多年,对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们周详。这和说什么墨守成规之类的词可是搭不上边的,只是守成的一种战策罢了,而身为宰相,不仅要考虑到事情应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对社稷君父,下可对小民百姓,就是对自己也是问心无愧。这点,我们自问无法周全,非多年磨练不可为之呀……文相,你说,是不是?」我的话表明了我的意见。我想战,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鸶的观点,而是新州陆风毅的招子上这样说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陆风毅好歹是徐肃的高徒,如此一来,即使徐肃反驳了子蹊的话,可徐肃脸面也顾全了。后面的话则是告诉他:徐肃身份贵重,不可如此轻慢。我的话很重,估计,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现今一朝示弱,便着人轻视,所以,寸步不可让。有实力,也要表现出来,才有威慑作用,让他们再开口时有所顾忌,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文鼎鸶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周大人说的极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文相一心为国为民,想的做的没有私心,这一点永离自愧不如,这也是永离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离说话之前也要带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实在惭愧得很。」给他人一个台阶,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文鼎鸶如此说话,而我又怎能继续纠缠?大家于是很配合的一笑,这话就算过去了。子蹊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然后他对一直埋头看奏折的杨文默说:「文默,你怎么看?」杨文默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然后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郑王,诸位大人,文默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毕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来,文默也一直是武将,对那些带兵之事还算是熟悉,要说再思量上什么个方面的政务,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们都清淡的笑了一笑。「单用兵家战略上考虑,我觉得陆风毅陆大人的折子上有几处说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折子上单说了这次兵变是因为两个亡兵喝酒闹事所造成的哗变,现在那两个人已经被军法处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只两个小小的军士,便扰乱了军心?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是折子上并没有写出来,即使事情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新州巡抚的治军不严,致使新州哗变,他也难辞其咎!」我一听他这样说,头嗡的一声。一直觉得风毅的折子有些蹊跷,可我对军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仅仅是感觉不妥当而已。如今让杨文默一说出来,思路马上清明起来,可也想到了新州的处境,不可再掉以轻心。于是虽然精神已经顶不住了,也勉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怎么往下说。「其次,就是处理不明。只说了军法处置,可是到底是谁犯了错,那个人究竟是新州当地的驻军,还是朝廷派过去跟随陆风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动的新州哗变,不可能就用一句‘军法处置了’就搪塞过去。还有,究竟是怎样的军法处置,是斩首,还是腰斩?这些都未说明。」「最后,事情都没有说明,朝廷也未对这事做什么处理,前方局势我们一无所知,新州闭门两天,连郑王和内阁的诸位大人都两天没有休息,如此紧急情况并没有平息,此时新州请战,这本身也不稳妥。」我想拿起身边的一杯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可以在这里气势压人,但是面对杨文默句句真言,却无力回击。这些都是真的,陆风毅的确在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许,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静下来想想,究竟风毅为什么急着要请战?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新州闭了两天的城门,而今天一道折子就要和封国决战,的确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贯做事的方法。俗话说「反常即妖」,而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不想让大家看见我这样,于是放弃了要喝茶的念头,手拂了茶碗的边际,缓缓的转着圈。子蹊的眉紧皱着,想了想,问:「文默,这些都是你看了这折子后想的,还是前方军中有什么邸报传来?」「是臣想的,也许新州的局势不至如此。臣刚到这里,对新州的局势并不明了,按理不应该讲这些东西,可是见郑王问起,又不想搪塞过去。如果臣的话太过危言耸听,恳请郑王降罪。」杨文默的一席话说的很恳切,并且真情实在,也说明了他只是猜测,可我却无法释怀。这其中无关什么人品,只不过生死攸关,无法放弃而已。陆风毅的一条命就在这上面。「文默说哪里话,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为公不为私,朕很是欣慰。」子蹊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底,我看出来一点什么。他到底还是不信任陆风毅——不,他信任陆风毅的能力和决心,可是却不喜欢这个人。不然,他也不会单凭借陆风毅的一道折子,就决定攻打封国。「那,这事该如何处理?」子蹊问了一句。杨文默想了想,说:「郑王,陆风毅是难得将才,他既然上了这道折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陆大人。不如这样:先定下了是否要在开春作战。现在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让京里各部院开始准备,同时再派一名官员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反正不费什么功夫,到了明年,大军到新州,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子蹊听完点了点头,「不错。派什么人好呢?」「此人须对郑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并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这样,他说的话,方可威镇百官,不让官员们对他带回来的消息产生怀疑,以安民心。」杨文默还真是个人才。我暗暗想:怎么从前就没有注意到他呢?那要谁去呢?我们同样被这个问题困扰,大家都在低头想,可这个时候,文鼎鸶说话了。「郑王,徐相为朝廷重臣,为人耿直,忠心不二,并且朝野官员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徐相,可以吗?」徐肃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如果郑王认为老臣堪当此任,老臣愿往。」「嗯……」杨文默沉吟了一下,说:「臣以为徐相不合适。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时此刻,京师重地需要徐相这样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师重要。」「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长时间,只要看明新州情况就可以回来。」文鼎鸶并不相让。「这个时间也是京里最重要的时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说徐相他……此时天冻地寒,舟车劳顿……如此重要时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师,不好。」他转了三个弯,也没有转出去,其实他想说,徐肃老了,如今天气实在太差,他要是去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现下说什么病呀,灾呀什么的实在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词,所以吞吞吐吐。「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当此任?」文鼎鸶闲闲接了一句,惹得杨文默很是着急。「你……文相,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好了。」子蹊适时止住了他们的争论。「好了。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这事情明日朝会上再议。散了吧。」他们也自知君前失仪,听子蹊这样一说,忙站起来,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出来了。如此其实是最好的,因为互不相让,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在这里争吵起来的,那样就有失体统了。其实这样也给了我们一个缓冲,让我们想想到底这事要如何处理。挑了帘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冷,于是紧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可抬头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文鼎鸶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脸。文璐廷的好样貌一半来自文鼎鸶,虽比他更加的洒脱和贵气,可少了一种出尘的感觉。这个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见相左,成为好友该多好。「周大人。」我看了看周围,徐肃和杨文默已经走了,就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边。「文相,在此等永离吗?」「对,有些话想和周大人说,就是一直错过。小儿璐廷得大人爱重,这是他的福气,鼎鸶一直想谢大人的关照。」走在禁宫的回廊上,外面不时还有雪花飘进来,可这里的景色却有其独特的迷人韵致。「文相言重了,永离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么关照不关照。」他一笑。「这些年,我总觉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我,做什么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了,也许不喜欢,可既成事实,也就习惯了。」「还是文相豁达。」「周大人取笑了。鼎鸶想让徐相到新川,估计周相也不是十分愿意吧。我也知道现在天寒地冻的,徐相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可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属。」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到了现在,我也就不藏着什么话,索性都说了出来。璐廷在新州,这大人都应该知道才是。虽说璐廷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为朝廷传递消息,可一直没有和家里断了联系,文家的信鸽可是百里挑一的。郑王这次不立刻下决定,也是为了等这个消息。刚开始时郑王想进兵,可只要前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郑王就不会做任何决定。前方局势不好,破绽太多,这些都是璐廷传回来的消息。新州的耳目众多,除了璐廷,一定还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无法隐瞒。璐廷说,单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战,才可以缓解新州的局势,如果一直拖着或不战,则后果将无法预料。并且若要战,必须快,争取明年开春就可以出兵。因为,封国最脆弱的时期其实很有限。」「徐肃铮铮君子,不可能行回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则陷徐相和陆风毅于两难。陆风毅毕竟是徐肃最得意的门生。」他想了想,说道:「新州的问题,杨文默都已经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过重要的是,那里是个漩涡,谁去都会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摆脱,只因为他的耿直誉满天下。再者,他虽然为人耿直,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可找他总比找别人好。他是陆大人的老师,怎么也不会节外生枝的……」节外生枝?这四个字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节外生枝生出的祸事还少吗?徐肃是否也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同意文鼎鸶的说法?文鼎鸶接着说:「徐相顾虑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打,又无法和他说清楚,所以刚才在郑王面前顶撞徐相,失礼了。」我一笑,「既然这样,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说新州局势的问题,让郑王不要进攻封国。」「只要郑王下定了决心要打,徐肃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意图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到了宫门。「周大人?」「文相,永离想问大人一句话,请大人相告。」「什么?」他的面色也很严肃。「新州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听了,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信鸽传递的只是短小的消息,这个璐廷没有说,也说不清楚。」我想,他还是不能和我开诚布公。其实,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他还是他,我也还是我,我们不是朋友。「文相,您说到这里:永离也明白了。可永离要说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杨尚书说的极是,京师重地,不可有失。徐肃犹如百官的定心针,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师人心会动摇的。」「周相,说徐相是京师的柱石,那你将郑王置于何地?」「这不是什么权位的问题。郑王稳定的万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肃则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有他在,可以使我们的精神有所依托,不至于惶然。有人说他太道学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们身边……」我顿了顿,转而看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凉冰凉的。「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实,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们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闪失。作为朝臣,那里是郑的壁垒;作为个人,那里有你的儿子,也有我的两位挚友。」自始至终,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情,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决心对封作战,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则各有各的不同。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两天来没有睡觉,也没有休息,脑子一直都在为了这事而算计,十分的疲惫。凤玉见我这样,只是给我盖了盖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见她进门来,问了一句:「怎么了?」「大人,刚才门上的小厮说,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南边的亲戚来给大人带点乡下特产的。我去看了一下,只是一个箱子,他也没有进来,就走了,然后我就让人把箱子抬了进来。」「哦,是什么?」胡乱答了一句。「这个……」「犹豫什么呀,是什么东西?要是什么瓜果之类的,留着吃也行,送了人也行。」我一想,不对。「现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东西怎么送到这里来了?一直都是乡下那边收着的呀。」「不是那些年货,是南边嘉州的玉雕——一尊观音菩萨,和往年的一般无二。」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了一句:「砸了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难受。「大人,这样是私毁神像,恐怕招灾祸呀。」「那你说怎么办?留着东西在这里,让我天天面对它,想着自己过去的愚蠢吗?」「大人……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您会不高兴,可在我看来,龙泱他没有做错呀。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没有做错。虽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现在看来,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么久,他的为人,您还是知道的。也许这次仅仅是因为大人往年都让他采办嘉州的玉器,这次他也照着做的。」「你要是怕招灾祸,就留着吧,我想睡了。」龙泱,这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可以打通新州的关口进来了吗?从开战到现在嘉州的任何货品都是禁运的,你居然可以进来……看来,你本事不小呀!「大人……」她的声音有点着急和淡淡撒娇的意味,我则把被子一蒙,闭上了眼睛。太累了。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没有久留,待了一会也走了。人的身体要是疲顿到了极限,是无法安然入睡的——这一点,我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全身很麻,可脑中却异常清醒,转来转去都是这两天的事,遇见的人也一个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是凤玉。「你还没走呀……」我轻轻说了一句。「刚才的事不应该烦您,可我也不能瞒着您呀。」我闭着眼睛躺着,她给我按着头两侧的穴位,如针扎一样的剌痛减轻了好多。「大人还是忘不了他……」「是呀!我们三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鸶跟我说了一句话,很是不错。他说: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时间长也就习惯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想起了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对了,凤玉,你到这里来几年了?」她看了看我,继续为我按摩,似乎这件事情更加重要。「记不得了,我记性一向不好。」「是呀。对了,多少年都没有问你:你爱过人吗?」「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爱过,怎么会没有爱过呢?大人就是凤玉的知心人呀。」「不是我,我们……其实我们的关系,说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样。从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来:在你的心底,有一个从来没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就算是吧……那大人爱过什么人吗?大人懂得什么是爱吗?」她这样问我。这仿佛是我;朝外的人,就像龙泱,因为封内政不平,他自然不能让郑有喘息的机会,也拿新州做起了文章。可新州本身也不是铜墙铁壁,内困外摧,结果终至不可收拾。「我他妈的怎么这么笨?」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没想过这些?真是机关算尽一场空。他平静的扔了手中的碗,然后拿起身边的丝巾擦干净了手。「周离,我不能放你回去了。你是一个威胁。我和你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敌手不是我,而是你身边的人,那些和你同殿为臣的人。你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你们自己。很多时候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冷静,但现在我希望你可以发泄一下,恐怕你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我一会回来,再给你盛碗粥,现在我不打扰你了。很多时候,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见他要出去,我抬头,从散乱的头发中看了看他。「慢着。」「怎么?」「这粥是你做的吧,不是什么下人。是你做的,对吗?」他没有回头看我,可是停在了门口。「是你做的,你亲手做的,只有你和凤玉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舍得杀我,就像我根本就无法狠心杀你一样。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哥哥吗?那是因为他和你有着相似的眼睛。」他听到了这里,我关上了门。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了。悔恨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就像现在吧!其实我现在连死的心情都没有了……如果当时,我凿开了运河,那事情根本就有所不同。又想起了当年,要不是我的了风寒,没有去那场酒宴,那个女人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我的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是禁宫中摇曳的烛光,一会是新州的鲜血,还有各式各样飘飞的头颅……停止,快停止!我叫着抱住了脑袋,撞上后面的墙。我必须用头疼来制止我的思考,不然我会发疯的。那一下又一下锥心的疼痛并没有让我停止这一切,反而使这些发生的事,无论是忘了的,没忘的,都越发清晰,不可思议的清晰……脸上流满了温热而甜腻,终于模糊了我的眼睛,也终于封住我的感觉。门好像又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我被一种温暖包围,他压住了我的双手,紧紧固定了我的身体,停止了我疯狂的行为。印象中,我虚弱的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想仅仅哭一场就好了,只是,不见红,无法平息我的不安……」他愤怒的骂了一句:「你这个大混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果当初我……」却清楚的知道:没有如果。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干爽,额上传来的阵阵清凉,让我知道那些我任性造成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身边是沉稳的呼吸,那种恬适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看着窗外景色冰清明亮,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淡然度过余生。可他们的话在耳边缠绕,从来没有消失过。我应该回去,因为,子蹊在等我。身后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又紧了紧。真奇怪,在我们时刻不离的两年中都没有如此亲近,此刻却又是这样的和谐。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他,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曾经以为我,他和凤玉,我们三个人可以天长地久的生活下去;直到一天,他拿了剑跟我说,他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刺探军情……那是一种幻灭的哀伤,所以我恨他。可直到看到了他的哥哥,我才明白:我甚至无法看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被杀戮。不禁嘲笑自己,总是想着已经失去的东西。感觉他动了动,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醒了?」我没说话,用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算是回答。「昨天吓死我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以后不可如此了。其实你没必要自责,就算你想出了最完美的方法,别人还是能颠倒乾坤的。」「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做到无懈可击。那些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像当初,我至死都不会放过……」刚想说那个女人,却想到那时的毒药是龙泱送进宫的。看来,我们的羁绊是如此的深厚。明显感觉他一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学不来君子的那种谦和宽厚。多谢你陪了我一晚上,这个晚上我真的睡了个好觉,没有梦,没有血腥,平静到什么都没有。也许今生只能得此一夜了。」「周离,我记得我说过,我不能放你回去。」「我知道。」「你逃不出去的。」「我也没想过要逃的。对了,龙泱,你想凤玉吗?我很想她。瞧,我们只分开了两天我就开始想她了……当初你也是。你走后,我睡了好久,然后也想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你没想到我也会崩溃吗?其实,在你走的那天我就是这样的。我哭了,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得昏倒,然后就是连续七天的高热。」「别说了,别说了……」他抱紧了我,而我感觉到了他滚烫的泪。「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你当时割破的伤口都好了,只是留下了伤疤,再也无法抹去了。太医说,那是不伤经脉留下的最重的伤了,这样可以使那道伤口再也好不了。不知道你当时是否想着我们再也无法见面,所以这样做的?「龙泱,也许我们本不应该再见的,我们已经错过了。连那样的伤都已经只剩下了疤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还有,你高估我了,我已经无法成为你的威胁。自此以后,封国也许真的是天下新主了……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腐朽,它甚至已经没有了可以支撑的骨架。」「周离,和我回去。你有才学,有胆识,在我身边你可以尽展生平所学,不负此生呀。」「不,周离永远是周离,不为二臣。」他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已经下了主意不放我回去,而我也已经打定了心思。接下来的几天平静而悠闲,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我时常趴在窗子看着这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小路上的雪都被清除一空,堆在边上。后来,等我终于可以走到外面去的时候,我会找一块大石,安静的坐着。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可以使人在这样的冷寒中拥有温暖。他还是时常陪着我,让我不禁想问他:他的江山就稳固若此?还是其实他也在等,等一个可以真正收复一切的时机?对我们来说,这当真是偷得浮生几日闲。今日我们又共同坐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雪景。这个时候,他的一个侍从走来,看见我们两个都是托着脑袋看着远处,一语不发,不禁有些呆愣。还是龙泱看见了他,问:「出了什么事?」那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龙泱自然明白,于是下了大石。那人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我们回京。」「不多留几天?」他笑而不答。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层层迭嶂,奇峻雄伟,尤其是大雪过后,悬崖断石挂了厚雪,在浑厚中显出清丽。那山像被刀削出来一样,鬼斧神工。「怎么?喜欢这里?」他来到了我的身后。「对,我喜欢这里,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其实我喜欢的是这几天的时光。也许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拥有,所以倍感珍惜。」「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经常陪你过来。」我听了这话,笑着拥了他一下。一个急转身,从过来那人的腰间抽出了他的配剑,对准了自己,一剑刺下。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剑刺过身体的冰凉,原来,濒临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寒冷……我身上没有利器,而龙泱的武功虽好,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的兵器,所以我只有等到他的侍从过来,才可以抢过他们的配剑。其实以他们的身手,原本我是不可能得手的,只是龙泱他自信可以带走我,未加防范,所以才让我钻了空子。看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震惊的神情,我笑了,忍着巨痛把已经破碎的话说完:「这个……是我唯一知道的……剑,插在这个位置,不伤心肺……所以不会死……但,你不救我,我也活不了……最近的是新州……送我回去……」说完眼前一黑,我被他抱住。他是这里唯一的温暖了……伤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不过,看来我毕竟做得很成功,性命是保住了,只是还要重新躺回床上。从那以后,龙泱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利用他对我的温情伤了他。我说过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事已至此,看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他给我解毒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随行带了神医,所以才敢用命再赌一次。不过等我终于被笃定可以活下来的时候,龙泱命人用藤床抬了我,要返回封京。我苦笑着,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为什么我们都这样固执呢?从哪天起,我闭紧了牙关,不再喝药,也不再吃任何的东西。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两天。哪天黄昏,龙泱突然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起了我,走了出去,身后是堆起的火光。周围原本很冷,可他给我围了一件很厚的皮裘,再加上他的体温,让我感觉到一丝难言的温暖。他把一块大石上的雪扫了开去,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上面,最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上面,挨着我坐下。「我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看着他,我笑了起来,可是一笑就会有剧烈的咳嗽,于是赶紧忍住了。我们看着远处的人在忙碌。「你真的很残忍,总是把别人对你的心都算计进去,加以利用。你是笃定我肯定舍不得你受伤,所以……」「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没办法。就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才这样的。不过可以恣意妄为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必须回去,出京的时候我答应了他,我一定会回去的。我现在有的,也仅是你对我的心意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逃,因为我知道这样我会死在路上,即使回了新州也无济于事。只有你可以送我回京城,我真的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送你回去吗?不说旁的,就是你,我就不放心。等我送你到了京城,恐怕你不会让我安然离开。」「我的确曾经想过,其实我一直在赌,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我真想掐死你。」「这话好像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我谨慎的笑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再次咳嗽。「你不是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历练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后来他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而后就是现在的子蹊。」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不用,也许忙到天亮也说不准。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姜汤,不要着了风寒。」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我一笑。「也许没有。」苏袖看见我并不觉得奇怪,俊秀的脸上显露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嘴上给我的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我?」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看来……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是谁?」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这次,我只能笑笑。「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他说什么了没有?」他看了看我,赶紧低下了头。「相爷这些天忙的就是陆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那好吧。」我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顾徐相,现在多事之秋,郑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他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徐肃也许终究会有彻底离这里而去的一天。心有些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无论他曾经如何误解我,我却一直将他当成是我的师长,也许也曾经是精神依靠。他让我坚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文人的铮铮铁骨。那不是独游红尘外的潇洒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后的坚持。他可以为了让陆风毅把银子带回新州,不顾多年清廉的名声,也可以为了不陷入纠葛,去写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监管六部,如此污泥浊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乱不堪了。他是人们心中对纯真的最后一丝期望,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肮脏欲望之外最后的清静。到了家里,才知道门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体,然后忙里忙外的准备饭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却是沉寂的。「怎么,还没有吃饭?」坐好后随便问了一下,然后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就灌了一口,温润的茶水平滑了我干燥的喉咙。「刚才那个文璐廷派人来过,捎了一句话就走了。」他的声音不高,消沉中未见波动,却是已让我一惊。「他说了什么?」「玉版十三行,价值已在万两白银。」然后,他又说。「对了,什么是玉版十三行?」我思索着璐廷这话的含义,可还是解释了慕容的问题:「王献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工夫的。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了,终于等到了拟定名单。呈报到王宫的时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是楚七,他终于还是来了。「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极其普通,不是当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剑。话说得毫无诚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我踱到他的身旁。「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去天决门的地盘?」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净一些。」他说完,头也没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让轿夫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活动活动。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一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几乎是贴近了脸。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不容易。「楚七,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吃着。「我是真的饿了,这些饭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饯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肠胃。」我一笑。「多谢你,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他放下了筷子。「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是。」「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而后,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是。」「你愿意为他去死?」「是。」「背叛他呢?」「……」「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我站了起来。「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等等,我答应你。」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真的?你确定?」「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和坚定。「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他一惊。「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说完,满饮此杯。他喝完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对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现在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倒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得动而已。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帐,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你的吩咐。还要些什么?」小二倒是很和气。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公子,您的帐……」「这是打赏。」我冲着他笑了一下。「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噗哧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他也笑了。「公子,您还要别的菜吗?」「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好,您稍等。」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找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新州军饷前前后后所有的缘故,看看那些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天决门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那天跟我去。」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证据?」我叹了口气:「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个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记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要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三伯点头,「嗯,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那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当这个官了。」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推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前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枯枝在颤抖的晃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我终于还是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倒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于是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楚七,为什么不走门?」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查这次的细帐……周离,你只让我找出那几个人是谁,可没有说要抄出所有的帐目,我没有记错吧。」他的声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复杂。「楚七,你没有记错。我可不敢劳您大驾去给我翻查账本,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谁了吗?」我笑着说。「要我给你找证据吗?」「不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就好。」「一共一百万两银子。内宫大太监苏袖得了三十万两,剩下的是大学士文鼎鸶和温赢每人二十万两,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打点了朝廷中各部官员,其中,你大概通过旁人的馈赠得到五千两银子。」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冻顶乌龙都滋润了我眼前的烛火,顿时,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还剩一片清冷的亮色。「我的帐就不要说了,才五千两银子。」我撇了撇嘴。「文相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时间连官服都换成了江南织锦斋的料子……早该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际的晨星,让我想起了慕容。习武之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吧。「周离,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了,那么你呢?」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完美不过了。「下月初二,辰时,在城外的湖边等我。记住,就你和慕容天裴两个人。」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你还好吧?要不要喝茶?」「周离,我想知道你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到了那天再告诉你好了,现在的我,没有感觉。」天亮的时候,三伯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来告诉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其中苏袖的帐只是知道,可是谁也查不出来。我悠闲的吃着早饭,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三伯不用担心,少了他一个人也好办,直接向郑王说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错,再来一碗。」三伯接过我的空碗,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继续吃。「光这些已经超过四个箱子了,三伯,看来还要多要些人手……就带二百人好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阴狠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苏袖,他居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的帐都找出来,我要他永不翻身!」「大人……」我松了口气。「没事,我没事,三伯。我只是一直把他当了朋友,没想到……我讨厌背叛者。」「……我知道。」三月初二,天阴,雾雪纷飞,不宜远行。清晨,谪仙楼一开门,我就在里面喝茶。我告诉了三伯,巳时去那里接我,一起去天决门的山庄,让他们先在周府中准备。卯正三刻,天空已经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来那天那个说我笑得和他亲爹一样慈祥的小哥,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赶紧骑马到城外的湖边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喊一句:「周离祝愿你们一路平安。」此事关乎人命,不能马虎。他听了马上点头,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就骑马跑了。我又叫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喝着。时间过的真慢,仿佛一时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热络的血丝和筋络一点一点抽干。终于,巳时正,我看见三伯来接我。留下了茶钱,还买了一坛子酒,又加了二十两银子给掌柜的,不过聪明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我上轿之前吩咐去凤玉的坟。我给她带了壶好酒。凤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齐,素雅不荒凉。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把那些随从都打发得远远的,三伯也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对这墓碑说话。「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还记得我吗?」随即灌了一口酒,给她洒了一点。「上次楚七问我: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过不算太高兴就是了……瞧我,还在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你也许早就过了那条河,喝了孟婆汤,重新做人了。这样也好,也许,等你再世为人的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得到真正的清明。」浓烈的酒如同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喉咙,也朦胧了我的意志。我不说走,他们也不来催促。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很颓唐的坐着,忘了一切……可是我的心是清醒的。我看着天,那是阴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见火一样的光亮去燃烧一切……时间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突然,天决山庄的方向,一阵火光飞入天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们的眼睛一齐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每个人的心中都各有想法。那是席卷一切的红莲之火,毁灭了邪恶,同时也毁灭了希望……凤玉的墓在京城和天决山庄的中间。依旧倚靠在墓碑上欣赏火光的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苏袖和文鼎鸶。苏袖的脸色不好,他看见我,下了马,来到我的面前。「周相,你在这里做什么?」酒,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种板正。我龇牙一笑,很是难看,用沙哑的嗓音说:「内子的生辰,我来看看她。」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显,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吗?」「啊,是吗?我老婆的生日你倒比我还清楚。」「当然不是。凤玉夫人出身青楼,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贵府曾给尊夫人庆祝生日的。」「哦,这样啊……」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奈脑袋昏沉沉的,不听使唤。「那边的火是……」「天决门有意谋反,鼎鸶奉郑王的命令,剿匪平乱。」「……是吗?何必烧了人家的房子呢?」我的话很轻,可是有些人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了。「很不幸,我们遭到了抵抗,只能如此了。不过首恶元凶走脱了,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听闻你和他们走得很近,这次……」「无辜人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头顶的红缨。原来说这话我还不相信,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们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庄子,这次要杀我是吗?我告诉你,我周离做事情都对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说去,看谁相信?狗娘养的,你他妈……」「永离,住口!」子蹊像是从天而降,制止了这场闹剧。他一出现,所有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无法清醒的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动了,我只能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的看着他。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隐含着一种冷酷和嘲笑。我感觉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之后,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得偿心愿之后的感觉是什么?空茫,和,绝望……我是在禁宫中他的床上醒过来的,他背对着我,在看书。我呻吟了一声,喉咙中的干涩让我痛苦异常。他听见我的声音,转了过来。看了我一会,这才拿起一个长颈的银瓶喂了我几口水。我告诉他水已经喝够了,他放下瓶子就要离开我身边,我抓住他的手。「子蹊,你不高兴?」「如果你身边有一只无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会高兴的。」我笑了,笑得诡异而疯狂。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仿佛无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我以为他要打我一头,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拥抱——是的,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不要笑了,永离,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那天他们想抢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帐目,可是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帐目,你们上当了……子蹊,是你下的旨要剿的天决门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饭的时候看见了温芮……你等不及,就先我而下手了。「我讨厌阴谋,可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呢?我曾经诚心待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子蹊,我们累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这些都过去了……」他一直沉默着,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中,我快碎了……自是内敛锋芒,可是过于漫不经心,竟然连首场的诗词格律都弄错了。周相如此,必定落人口实。」当时我笑着回答他:「他不是漫不经心,他是故意的。」看着那个年轻人惊讶的面容,我淡淡笑了以后,转身走了。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是温赢的公子,温王后的幼弟。他出身世家,明白规则,懂得胜负的界定,这就够了。这两天京城的兵马调度得很是频繁,文相要捉拿天决门的首恶元凶。现在看来,不过是外紧内松,大家都在敷衍了事。子蹊没有对这次的事情再追究,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起头,再这样纠缠下去,终会闹得无法收拾。不过,即使这样,苏袖也不在他身边侍侯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换成了陌生人,有时候看见不熟悉的面孔,还真有些寂寞呢。身后是很熟悉的饮茶声,我看见子蹊纤长的手指拿着盖碗,慢慢的喝着。如此静谧的夜晚,我看了看满天的繁星,今天的天气不错呢,禁宫的花园在春天夜晚展现了平常所没有的柔软。「永离,你那天晚上……」子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殿门外慌张的跑进来一个小宫监,可是一见屋子里只有我和子蹊两个人,突然便惊慌的站住了,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子蹊看了他一眼,有些散淡的说了一句:「什么事?」「王后求见。」我笑着把手中的扇子一下子合上,然后看着子蹊,施了一个完美的礼。「夜深了,子蹊,我该回去了。」然后没有等他说话,我就走了出来,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温王后。她和温芮有三分的肖似,不过比他多了一分冲动的英气……不,不应该这样说,温芮比他的姐姐多了一份沉稳和内敛。然而也许在温芮那层冷静的外皮下,他们是一样冲动而富有生气的。我躬身行礼。「臣周离,见过王后。」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我见她过去了,自然挺直了腰,可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本宫要你平身了吗?」「没有。」我气定神闲的说着。「那你这是做什么?」她已经转过身子,端庄精致的脸孔对着我,「周相,您是内阁学士,有些礼法是不能忽略的。」我再次笑了一下。「王后说的是。不过这里是郑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眷出现这里,恐怕也不合适。希望王后分清,后宫就是后宫,政务就是政务。郑王不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王后自然也不会就是了。周离有事在身,王后保重。」我不喜欢这个王后,想必她也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倒不相信她是一个如此浅薄的女子,她这番动作必是有些原因的。也许是温家看我过于嚣张了,来打压我的气焰也说不定。她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小宫监敦促道:「王后,王要见您。」她看了我一眼,走了进去。下马威,不予理会。本想就这样回家,可是在宫门外被一个人拦住了。看他的样子也是一个宫监,十几岁的样子,有些胆怯。「周,周大人……」我叫身边的人退后一些,然后笑着问他:「我是周离,有什么事吗?」「周大人,请您去苏袖苏公公那里,他想见您。」「苏袖?他……」「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周大人,这也许是苏公公最后一个愿望了,他真的想见你。」「……好吧。他在哪里?」「在城郊,他的府邸。」我点头答应了。对于他,我的感觉很复杂。不恨他,可是终究也无法原谅他,想必他也一样吧。当我漏夜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茶,似乎颇为怡然自得。在他的旁边摆了一只酒杯,满盛状元红,陈年的状元红。突然之间我有些悲悯,苏袖不该是如此下场。「苏袖,你何必!郑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吗?何苦自己难为自己?」他笑了一声,有些苍凉。「刑余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还剩下什么?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呢?能吃了,喝了,还是临死的时候全卷起棺材去?」苏袖精致秀美的脸庞此时有些超龄般的瞬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茶碗,细细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龙井,然后惬意的笑了一下。他的动作并无半分女气,却有三分柔美。「你看这茶,都是十四岁的闺女用口从茶山上衔回来的,一两金子一两茶呢。」他又喝了一口,续说道:「周相出身仕宦豪门,自然不知道人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我平日不愁吃喝,可君威难测,保不准哪天就什么也没了。自己手底有点私钱,也就图个安心。这点心思,大人永远不会了解。」他侧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眼中呈现出难以言明的柔和:「那一年家乡闹灾荒,人们饿得连观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捡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里外,还抓了一把给小翠。「小翠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过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家的地窖里总是储存着粮食,有的时候是米面,有的时候仅仅是高粱。即使现在,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金银,可她还是不肯放弃储存。她说,住在有吃的的房子里,她安心。」「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卖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几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不过周大人还真是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我看着他。「大家都很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这个费心了呢?」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里,苏袖为了新州,也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然而,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东西给你。」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了。」「风毅是你杀的?」「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您说是不是呢?」我苦笑一声。「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苏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的银票。「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亲人,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是无声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我扶起了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呢?」「我不能让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连累她……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家,让她一生安顺的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话:「苏袖,回答我:你爱她吗?」「……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什么是爱……不过有她在,我总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人,一个不被践踏的人。」「好,为了你这句话,我答应你。」当我拿了这些东西走出这个静寂的院子时,感觉真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发生在过去,而又在眼前展开了余韵的梦。繁华的后面,是什么?今年的桃花开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红色的花没有落尽的时候,子蹊要做一次郊游。郊外的行宫深幽清净,我们各自支了钓竿坐在水榭上,旁边的小几上还放了茶水点心。我不是一个心静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现的鱼饵,然后再看他一眼,终于招致他的不满意。「怎么,不喜欢吗?」我侧头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还好,就是有些累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呢,中午吃什么?」子蹊的身子一错,把我揽在了怀中,继续注视着他的鱼线。「你想吃的鱼汤已经做好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再陪我坐一会,鱼汤炖久一些比较入味。」这张躺椅很宽很大,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拥挤。但当我伸手搂住他的时候,却发觉他比以前消瘦许多。「子蹊,你瘦多了……」「没什么,这些天事情比较繁杂,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对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到后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如何?」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了看,随即继续闭上眼睛。「不去了。」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不过当时的我是带了美人家将出游的。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子蹊。想想,也有两年的光景了。子蹊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忍住了,可是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还在压抑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涌动。我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喂着他喝了,他的气色逐渐好了一些。他的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这几天春寒来得凶,有些着凉,不碍的。别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像是出了大事似的。」见我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你自己不也是三灾五难的……」「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宽心。」他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中午有鱼汤,还想吃些什么吗?」忽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随即动手拔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根头发。我随手扔了它,然后笑了一下:「中午还吃你,可好?」「随你。那晚,温后对你……」「没什么,她比你还小呢,就是任性才显示她的天真。」「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怕我为难吗?我已经和太后说了,让她严加管教就是。」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子蹊,你恨苏袖吗?」「……不,就是有些失望。怎么说起他了?」「他临终前托付了我一个人,要我照顾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想必他保护她保护得很好,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去找他,怕她有麻烦。」「怎么?」「没什么,有些感慨而已。如果当初苏袖家中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卖了他,想必他可以和那个女孩子平静的过一辈子吧……」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难得浮生半日闲,何苦扰了自己的雅兴?」一想,也对,随即笑了。想亲一下子蹊,谁想着到了他唇边,却被他一侧脸躲开。「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开胃菜。」「你这个家伙……」酒是好酒,鱼汤也很鲜美,可是当我有意去抢他筷子上一块鱼肉的时候,他却把那块鱼肉放在桌上,换了一双象牙包银的筷子另夹了一块,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头吃了。「味道怎么样?」他问我。「还好,就是淡了一些。」其实我倒没有品出什么味道,随口说了一句,他倒当了真。「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调料。」「不用,不用。汤的味道刚好,再加的话味道就太重了。」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怎么?」平常很少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吃顿饭呢!现在这样,多好啊……「我小的时候,家里也常吃鱼。我父亲喜欢吃很鲜美肥硕的鱼,用糖醋汁烧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亲喜欢吃的是那种纤小新鲜的小鱼。「到厨房的时候,鱼还是活的,煮的时候也简单,不加调料,就那样用清水煮,在开锅的时候放些盐进去。「吃饭的时候,由于家里规矩多,人必须都到齐了才能吃。小的时候感觉不自由,是一种束缚,现在想起来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很难得的。」「哦?」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脸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衬着由于喝酒而泛起嫣红的脸,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丽。「我也是呢……不过已经很遥远了……「父王很早就过世了,母后独力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说有世袭的王爵,但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也很冷清……然而现在想想,那是时候翻墙上树,调皮捣乱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时光总是有很多温暖回忆的。」「子蹊,你喜欢我吗?」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苦恼的笑了。「喜欢。」声音很轻。「为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已经无法离开了……不过很多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你太不可爱了,像条泥鳅,抓不住。」我皱眉。「我不喜欢泥鳅,不好看。」温情平淡的时光就像橘红色的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容易在还自冰冷的初春带来一种不尖锐的平缓。那天的桃花是粉色的,酒也是温甜的,一切景象都在脑海里温暖朦胧起来。当年第一代郑王选京城的时候,看中了环绕这里的一座绵长山脉。它在京城东北方,刚好形成一个半圆,围成了一个独特的区域。这片土地得上天的厚爱,风调雨顺。山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好几次马的前蹄打滑,所以我也只能下得马来,牵着它,十分缓慢的前行。终于,在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草庐,林太医一身粗布罩衣,正在锄草。他抬起头,见我走了过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手中的活计。「林太医,这里好难找啊。」「没办法,我的这些草药也只有这里可以种,远离人烟的地方,也只有西方的歧山和这里了。周大人,有什么急事吗?」「我去过太医院,他们说你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郑王最近好像有些体寒,并且还咳嗽,想请您去看一看,我才比较安心。」「这样呀,郑王偶感风寒,我已经留了方子在宫里了,让他们一天两次煎汤,早晚让郑王服下就好,想必太医院的那些大人们都告诉周相了吧,那您这趟是……」「林太医,您的医术我是亲身体验过的,真的可以说是华佗再世。所以,周离冒昧的问您一句:现在天气和暖,郑王真的只是风寒吗?据我所知,王子幼年开始习武强身,理应风寒不近身。所以,请您再仔细的诊治一番。」他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看了看天际,已经黑了。「进屋里说吧!天已经黑了,今夜是无论如何无法下山了。就请周相将就一夜。」我跟着他进屋,四周打量了一下。虽然简单,可是十分的干净整齐。墙壁是石灰的,干爽利落。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小木桌,用绿色的纱罩着,里面放着三个大碗,和一小盆米饭,想必是中午剩下的饭菜。「随便吃点吧,虽然是中午剩下来的,总比饿着要好。都是山野小菜,也许不入口,可是吃起来清爽。」「多谢。」走了一天,总是饿了,这样灰土土的菜刚入口的时候微微发苦,后来竟然感觉香甜可口了。「怎么样?」他问我。「清清的一种甜味,很好吃。」「吃完了睡一觉,天亮就请回。」他说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子蹊,郑王他……」「周相,有句话,你比我清楚:心病还需心药医。郑王没有病,不过心中有些迂回之气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心病还需心药医……「永离,永离,在想什么?」眼前的手修长白皙,打断了我的沉浸。是子蹊。「自从你说要出去春游,这都三天过去了,还在回味吗?」「哦,没有,在想中午吃什么。」随口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我抬眼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温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样子,问道:「郑王,可有要事?」他点了点头。「新州上了折子,说要追加五十万两的饷银,这是朕答复的奏折。已经同意了,让户部即刻调拨银子。去年收成很好,现在国库中银子应该很充足。」「好的。」我接过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觉却有些复杂。又是新州,又是五十万两银子……不同的是,已经换上了文璐廷。她是一个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浅绿色的衣裙浆洗得干干净净,配上她清秀透亮的面孔,让人赏心悦目。她就是小翠。我没有去她家中,而是等到了今天,庙会的时候才假装和她在街上偶遇。苏袖给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让家将观察了很久,才知道并且制造了今天的这个机会。「你是……?」她好奇,但是不慌张。「在下周离,我是苏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苏袖?」她沉吟着,而后看向我:「大人有什么事情吗?」——大人?这次换我有些迟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羸弱。「对,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贵人,想必您不是王爷也是大官。」「……这样说也不错,和苏袖在一起都是这样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当初他要我自称是土根的朋友,我还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看来,这名字不仅象征了过去,也象征了信任。」小翠笑了。「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我抓了抓头发。「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土根这个名字不好听,和他那样的人不相称……」「不对,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样的他只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么总管太监,苏袖。」纵使我平日伶牙俐齿,现在却无法说出什么来。原本以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明白什么叫太监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了……不,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也许,苏袖的愿望能否实现,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面前安静的配合下去。「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天国事危急,他不能脱身,所以托我来照顾你。对了,虽然说你我才刚刚见面,说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可是……」「什么?」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单纯。「姑娘可有钟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苏兄最为挂心的。」「周离大人,您是曾为内阁首辅的周大人吧?」「……是,是我。」我竟然有些胆怯。「什么样的国事可以让内阁大臣腾出手来,而仅仅让一个内宫的宫监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骗我。」我尴尬的笑了一下。「你和他形容的不一样。」「也许吧。周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我点头,然后取出了那个锦盒。「是一张地契和五千两银子。」她接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哦,你看出我担心了?」「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你是一个好人。」「这样赞扬我?我终究还是有负他的嘱托。」她没有再说什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施了礼,转身走了。文鼎鸶的母亲过世了,他报了丁忧,要在家中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国事艰难,不可缺失肱股重臣为由,将他留了下来。我曾经问过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缨,以期死士。「子蹊,他没有调戏你的姬妾,算不上小节有亏。」「只是他的势力我们还没有根除。他这一走,以后要再动他,可就难上加难了。」「子蹊,这样做是否有些狠毒?」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边,却是望着凉亭外的远山。夏天来得如此迅速,错过了两年的鲜花,这次依旧美丽绽放。「茶好喝吗?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为什么咬着碗边?」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后用丝绢擦了我鼻尖的细汗,转身吩咐道:「把刚才用冰镇着的藕片拿过来,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汤,多放些碎冰进去。」新的小宫监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细碎无声。「子蹊,这茶不好吗,为什么没有见你喝?」「我还以为你喜欢喝,所以没有动。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懒懒的,没精神。」我想了想。「这些年都是在养伤,所以那样。不过今年还不错,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对了,这次新选的那些人怎么样?」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芮的身上,实际上我们还是选了很多脚踏实地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陷入谁也说不清楚的漩涡中,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却都是各府的军政要职,我称他们为,渗透。见子蹊问起,我笑着说:「很好,可是要成气候还有一些时日,而且这些人当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后变了。」「十个当中选一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这几天你怎么这么乖,总是腻在这里?」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躺靠在躺椅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觉身边的人都换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书也看不进去,总是倦倦的。」他笑了一下。「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差事:调教调教温芮。这个孩子心高气傲,不懂迂回,对上次去你家里那次,还一直耿耿于怀呢。」「他?免了,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懒散,他太竖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么的费心,不管。再说,那个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没来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子蹊仿佛没有注意,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摆出一副师傅的样子就可以了。」「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见他……」末尾的话被后来出现的人影打住了,温芮就这样站在凉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他听见了。气氛有些尴尬。「郑王。」温芮不忘向子蹊行礼,气度雍华,我不由得感叹:毕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环绕着一层城府,并非刻意,却是天成。「永离?」我苦笑了一下。「好吧,如果温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是没话说。」「周相。」温芮的声音依旧平顺,听不出感情的波动:「我们不能给本就冰雪一样的局势再加上霜露,朝臣们可以忍受这样的关系,但是不允许迷恋的存在。所以,你要远离。我们都不能沉迷。」户部先拨十万两银子,由文鼎鸶的私人专门护送到了新州,还算顺利。而后我请了子蹊的王令,调动两江的藩库,计四十万两银子,预备和文鼎鸶送去的十万两同时抵达新州。这道折子已经送了上去。这天,我和温芮在内阁的书房中草拟诏书。「周相,为什么不用京城户部的银子,而调用江南的藩库?」温芮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平常无法回答的问题。「江南富庶,藩库充盈,并且离新州也不远,这样做比较方便。」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那文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拿着羊毫,平铺了纸张正在草拟这道奏折,仿佛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想不到那样的周全。内阁里的各个人,就是要相辅相成,才能周全。」说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脸孔,挑一下眉,没有说话,推开了大门走了出去。也许我只顾眼前盛开的浓艳牡丹,没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个低头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他惊呼一声:「周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边说着,边跪在我的脚边。我被撞得有些头晕,半晌之后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边一个年长些的侍从马上就想打那个小僮,嘴中还不断数落着,让我拦住了。「说吧,什么事?」我问。「周大人,小人真是鲁莽了,没有看见大人……」「行了。」我打断他。「快说,到底什么事?」「首辅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联名上奏,说周相您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要、要将您问罪处死。」……好呀,他居然来了个先发制人。「然后呢?」我接着问他。「郑王并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请来了太后,太后当场训斥郑王,说不能因私废公,还说……」「够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喉咙里面有些甜甜的。「郑王说什么了?」温芮忽然问了一句。那个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问题。「郑王说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温相说什么了?」我看着那个小童,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今天是温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庙中,不曾外出。」温芮的声音不疾不缓,仿佛没有根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都休息去吧。」说完了这句话,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园子中。现在正是好时节,正红色的牡丹开的光彩照人……子蹊,苍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红的牡丹前。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来了?」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都已经由沉默表达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的一半……」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告诉他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不只因为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出发点。「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也会用这个借口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可是这次却不想敷衍点头说好。「国库已经没有钱了。子蹊,这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稍解燃眉之急,过后再说。」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外头正下着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来钓鱼,可带了钓竿?」「……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捡了棵树靠着。「这支借你?」「不用,多谢。」「不必这样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我笑了一下。「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过三十年了,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倒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了。这次上山,倒看见一件新奇的事: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沉默。「……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我笑。「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每次有事情发生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你呢?」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闲情逸致享受这些?」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嗯,这是实话。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到鱼?」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因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着是否钓到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说‘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太高的期盼,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我们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道了谢。「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它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他停了下来。「如果我说要去新州,可以吗?」「……」「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熏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加税两成……此事须从长计议。」「……这样也好……」多年以后,这件事会被当作罪名记录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我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嗯,好的。」「好的,好的。」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倾诉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美丽,温暖,梦幻,而且残酷的计划。我甚至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脏。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如此的残破不堪了……「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周相请。」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怎么,周大人不喜欢?」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我好像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也会自动消失的。」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小盏放在桌子上。「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几个脑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若是有心人把这无稽之谈牵扯到郑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发生了利益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我一笑。「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煞我了。莫说那是郑王之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永离自认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足令让所有男人兴奋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周离,你恨我是吗?」「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阴谋,既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文襄吗?」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不曾听说,他现在……」「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我安静的听着,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脱。」「不是开脱,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不外乎开源节流;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哦?」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这个……郑王同意吗?」他也心动了。「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和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他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让温芮送我出来。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应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得仓皇而凄凉。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九月,由温赢上奏的,郑王子蹊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增加两成的赋税。十月,新州大乱,新州巡抚文璐廷不幸殉职,内阁首辅文鼎鸶引咎辞职,温赢就任内阁首辅。十二月,温王后诞育王子,子蹊即刻封为太子,取名昭瑞。郑王子蹊四年,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八月,斩杀祸乱王朝的内阁首辅温赢。因为他涸泽而渔的政策,因为他的贪污,还因为他种种的劣迹。九月,周离就任内阁首辅,温芮为副相,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郑王子蹊六年正月,周离泰山祈福。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领袖无为方丈进京主持祈福大典。三月,召天下名医。四月,天下大赦祈福。可是如此的祈祷也没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凋零了,就在苍澜园,那个人间最美丽的地狱。「永离,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可是我无法不恨你……」十年后,郑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龙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马元帅则是有「玉面飞鹰」之称的慕容天沛。据说慕容的剑术和阵法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郑的万里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气势。六月,封王龙泱兵临城下。我的记忆出现一种奇妙的回旋,总是想着十年前的场景。子蹊的脸色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成了没有生气的灰色。他仍然不愿意同我说话。我自知对他不起,也就没有强求。昨日温芮拿了战报给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死亡与生存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不明确。可是到了这样的一步,只能感叹:生何欢,死何哀?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转身走的,可是他的声音叫住了我:「永离,是你吗?永离,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如今,我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军队。他们挺立的身姿,昂扬的头颅,还有迎风飘舞的飞鹰的旗帜,都在述说着胜利者的骄傲。他们的身后有本来属于郑的万里江山,而我的身后只有孤城一座。慕容真的长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涩完全消失于无形中,现在的他修长挺拔,如战神一般。他看见了城头上的我,可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纵马到了两军阵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对。他愣住了,几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愣住了。可是军人的一种坚定让他很快恢复了冷静。「周离,只要郑王出城受降,我保证秋毫无犯。」「郑王?不可能。郑王不会向乱臣贼子投降的,那有损轩辕家族的荣誉和郑的辉煌。」「你……你来做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两军对阵之前,主帅应该说两句话。」我笑。「慕容将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很多话都不用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说完,我转身回去了。城门关上的时候,听见慕容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外面:「周离,你究竟……」只有「周离」两个字,无比清晰。等我再上城墙的时候,封王的坐骑也出现在对面的军队中。我拣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颤抖的手写下字的绢带绑在了箭的尾部,让一个力大无比的射手张开了硬弓,射到了龙泱的马前。他们的防守很严密,原本就没有瞄准他们的人,可是这箭还是被拦截在阵前,由专门的人拾起来,呈到封王的马前。那,是子蹊最后的一个愿望:善待百姓。如此而已。为了这个,我保存了十年。一切都已经结束,仿佛一场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尽头,心已经是伤痕累累。城破之时,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杀殉国。十年前的五月,荷花开了。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过荷花开得分外鲜艳。我拥着子蹊坐在荷池的边上,他有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永离,我可以理解当时重伤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着这些花了……看见它们,能让我深刻的感觉到:我还活着……可是……」他又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绢帕流了下来。「永离,爱过你,也恨过你,可是现在却舍不得你……也许我说的轻松,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们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后百年之后告诉我,我会等着你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拥着他,像拥着噩梦醒来的他一样。不同的是,这场梦,我们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离,现在才知道,这句诗是何等的苍凉。纵使心中不愿,不舍,可终究无能为力……」血,越来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还有怀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红色。「永离,看……那红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样……」「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为了我,活下去……」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出师未捷身先死。生命中极致的无奈。本文完楚空推了一下他的眼镜,拿起手中的稿子对我说,「你喜欢这个故事吗?」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手边已经装订好的文件递了过去,里面包含着所有有关郑王朝最后时刻的研究。从整个社会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甚至还有一些处在萌芽状态的宗教,到当时一些比较重要人物的个体研究,他们的价值观,生存状态,受到的教育,以及作为背景人物的群体研究。我对他说:「楚教授,这是我整理的资料,其中有我们小组完成的作业。」「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楚空又问了一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一个朋友曾经说过,楚空的所谓《破城》这个故事和我们的研究是并行的,他们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却是不同的方向。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力图构建一个相对真实而具体的宫殿,而我们的导师,楚空教授给我们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后陈旧的宫殿中看到残卷。「周离,故事中的主角有着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来,把那本他打印出来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对你出色完成课程的一个礼物吧。」「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么请给我最后的成绩记成优等,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这样说着,不过还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外面是黑色丝绸包裹着硬纸做的封面,翻开它,看见里面是打印纸上面印着标准微软宋体汉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经沁入纸张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楚教授。」我抬头看着他,「你总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他淡笑一声,没有说话。然后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梁骨,缓慢地按摩了几下。「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你的前程问题。周离,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而三年phd的机会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眼前这个优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回国后执掌远东大学历史系,并且专门从事郑朝历史全面研究。当时我报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只是因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学费,而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了一些问题,他不能负担我学习别的课程的费用。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课题,因为,无论楚空多么本事,无论他是否拥有当时最好的实验室,最充沛的资金,他所做的课题其实就和一个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区别。一个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郑朝,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承认它的存在。「楚教授,我很高兴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可是,我今后的工作也许和真正的历史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所以,我想如果我继续进修下去的话,我会选择一个实用的课程,比如经济或者会计什么的。」「哦,这样,那真的很遗憾。不过……」楚空习惯性地向后靠去,他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据说stonchurch三是在楚空之前最后的拥有者。他的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隐隐的压力,尤其是现在,他的双手手指相抵,中间是一个空白的弧度,然后手指放在鼻间下面。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他说,「这样吧,现在离你毕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周一有新的学生要过来,你去安排一下。」「谢谢您,现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给我的那本勉强可以算是书的本子,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这几天需要更换住的地方,我要收拾东西。」「对了,周离,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怎么说呢。」我仔细想了想,「我和那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即使我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哦?」楚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完全换一种生活,我只对自己的生命忠诚。」「嗯,不错。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受到的教育不同。其实研究教育在价值观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一个不错的论题。怎么样?」我哑然失笑,楚空总是无孔不入地企图说服我。他看我笑的样子,他也笑了。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几乎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貌似惋惜的表情。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等毕业之后,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后估计可能会自己做吧。」「也许你的专业不是很合适做生意。」我们握了手,我回答说,「慢慢来吧,事情总是人做出来的。」「为什么要拒绝研究这样的机会呢?」「嗯。」我想一想,「怎么说呢,我想过一种繁琐而真实的生活。」周一开始,新生的注册,课程的设置,还有帮助他们尽量争取到学校的宿舍,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并且仔细去做。我从楚空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石板路旁边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边,把书本和活页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点上,叼在嘴里。刚想继续走,忽然眼前飞过来一颗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着我的眼镜飞了出去,把我的眼镜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视,没有眼镜眼前就是一片模糊。我刚想蹲下把眼镜拾起来,眼前有脚步声,似乎从操场那边过来一个人。路灯的光线是昏黄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觉在光影之间一个摇曳的身影,似乎走过了很遥远的距离才走到我面前的。他弯下身子,拿起了眼镜,仔细看了看说,「幸好是树脂的镜片,没有碎。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这边有人。」我接过眼镜重新戴好,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苏见蹊,今年十八岁,他曾经作为一年级的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身为优秀学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这些与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会有一些黯然失色。他是苏氏家族的三公子,据说在这个国家中,只凭苏家这个名头,就有超过一亿美金的银行信用。眼前的人还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修剪精致的头发,清俊的脸,消瘦却强健的身材隐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显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养,也许任何人都不会苛责这样的少年。我扶了扶眼镜,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事。」说完我转身要走,他拦了一下,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没有。」「是吗?」他温和优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感觉你很熟悉,却忘记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了,我想如果不问清楚,就是我失礼了。」「苏少太客气了。」我侧身从他面前走过。脚步声轻微而迟缓,而背后则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学生,楚教授曾经为了他专门申请了一个经济研究的项目……」我理解他的吃惊,楚空出身豪门,性情古怪自傲,从他出掌远大历史系以来,不曾动用自己资金以外的任何财力支持,也没有向别人要求过什么,所以当他向另外一位同样高傲的经济系教授提出申请之后,别人会对这样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时候诸多猜测。「是吗?」少年回答了两个字,却听不出情绪。清晨刚睁开眼睛,就听见耳旁的电话铃大响,我非常不情愿地拿起手机刚喂了一声,里面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传出来,「喂,小离吗,我是扶溪。」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儿,专门负责郑朝历史的故事编写,她和我同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带着行李离开家到远大来上学的火车上,那个时候她自己翘家去西部旅行,火车在永嘉的时候遇上了沙尘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换了一张卧铺票正好是我对面的下铺。相当活泼的一个女孩子,一来就很热情地让我分享她在永嘉买的肉包子,而我则对她讲述了我家乡永嘉的一些传说和故事。「喂,小离,你有在听吗?」「小姐,你的中文语法错误。你应该问我,你在听吗?那个‘有’是个动词,可以做谓语,所以不能这样用。」「得了得了,小离……」「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来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着说,「首先我比你大三个月,就是你对我没有任何尊重,也请你不要小离小离的叫我。」她在电话那边干笑两声,这才用一种腻腻的声音说,「离哥哥……」我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彻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哦,是这样的,我准备再陪你回趟永嘉。」「是你自己要去,想叫我陪你去吧。」忽然门铃响了,我过去开门。「别这样说,离哥哥……」电话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门一打开,外面的阳光透过草地照射了进来,我一时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样子。于是我退后了一步,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似乎刚晨跑完的样子,及肩微长汗湿的头发勒到脑后,脸颊上薄薄的汗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光洁红润起来。苏见蹊,那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honey,那么就这样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知道吗,楚叔叔的科考队在永嘉那里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种可以穿透我思绪的伤感和熟悉。「哦,好的。我六点在学校门口等你。」我说完这些折上手机。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里面看了看说,「真是个不错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说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绕过我走了进去。「在和你女朋友讲电话吗?」「不是。」我关上了房间的门,顿时屋子由于失去了阳光而黯淡了下来。「是一个好朋友。」「周离,你有过交往的女朋友吗?」「对不起,那是我的私事。」「周离,为什么不尝试谈一场恋爱?」少年理所应当的坐在我凌乱的床上,手中拿着我的杯子喝着橙汁。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以为前些天看到的优雅还有方才他的忧郁都是我自己的幻觉。「苏少,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并且数着我还有几颗鸡蛋,早上吃些什么。「哦,我要吃煎鸡蛋,要七成熟,还有两片烤土司面包。」身后是少年小声嘟囔的声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头发,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说,「嗯,你这里怎么这么小,还有浴室在哪里?」「苏少,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吧。」我拿出来鸡蛋,面包袋,走到外面的厨房间,把切片面包放了两片在面包机当中。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个人,还带着一股青草般的味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别那么小气。」他说完,自己又拿了两片面包放了进去,这才按下了加热的按钮。「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我靠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关上了窗子旁边的烟雾报警器,拿过一支烟,点上后我看了看,打开了窗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似乎只见过一次。」「我认识你很久了。」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想重新确定一下他的表情,这个时候面包片弹了出来,他从碗橱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盘,把那四片面包夹了进去。「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的。」我把烟掐灭,打开瓦斯炉上的火,放上平底锅准备煎鸡蛋。「事实上我一直自己住,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自己动手,我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为面包抹上乳玛琳和草莓果酱。「为什么?」我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手中的奶油刀停了一下,「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对我说过,他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换句话说,亲力亲为。」我一笑,「那是别人,那不是你。」「也许。不过我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离他的距离近一些吧。」锅热了,我放了一些油进去。「那个人是你以前的恋人?」「不。」我看见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恋人。」我并不相信,我把他的话当成了一种拒绝回答时候的转移话题,并且说了一句,「苏少你很有幽默感。」「叫我见蹊。」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油热了,我煎了两个荷包蛋。那天早上,一个原本只见过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苏见蹊闯进了我的宿舍,我做了两个人的早餐,并且让他分享了我的面包。「这么说,你认识的人叫做苏见蹊?」对面的女孩子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着意大利西红柿鲑鱼,我把自己盘子中没有动过的盐渍橄榄还有一块龙虾用刀插到她的盘子中。「离哥哥你还记得吗,楚叔叔从永嘉的一个古墓中挖出的残本,里面也有一个叫子蹊的,另一个则和你同名。」她说的残本,就是楚空给我那个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份在永嘉周氏祖祠后面挖掘出来的残破丝卷,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一个悠远的故事,不过我不喜欢。「oh。ygoodnessthegoddanedstoryaga。」「呵呵,离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着,「你的语法也有错误。」「行了小姐,我投降。说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吗?」她那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嗯,这酒的味道一般,也许你应该尝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状元红。」「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你文中的状元红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许下次你吃芝麻汤圆的时候用的到。哦,当然,你喜欢吃红豆汤圆。」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敛了笑容,「楚叔叔他们在永嘉发现了千年之前的状元红的配方,其实他们在周氏的祠堂后面的墓地中挖出了一坛子古酒。我来是想对你说,也许永嘉那个地方的传说有真实的历史依据,它不仅仅是你的家乡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觉的滑稽故事。」我自己给自己倒了酒,没有说话。「周离,楚空为你提供的研究机会十分难得,而且最近还出土了很多东西都是证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楚空教授,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你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东西。这和我并不一样。」「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是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兴趣继续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兴趣,我还有需要去做的事情……」「周离,你的生活并不正常。你吃全麦的面包,喝冷的矿泉水,不喝酒,不爱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纵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烟。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大小聚会,甚至平时的时候也不多话,其它人试图接近你的时候总是被你挡在很远的地方……」我招来了服务生,问他要了账单,看着那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离开。「你可曾想过原因吗?」「没什么,其实这样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东西的口味表示我向往健康简单的生活。也许你的朋友都是富有梦想,并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会感觉我很怪异,看多了就好了。」「周离,你的心是空的。不过用艺术的说法就是,你曾经的生命带走了你全部的热情。」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女孩子吵起来实在不象话。这个时候服务生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已经有人付过帐了。」我顺着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着黑色西装的苏见蹊,他正拿着杯子看向这里。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皱眉。「嗯,这家餐厅似乎是苏家的产业。」「是个不错的小说桥段。扶溪,记下来吧。」我从钱包中掏出足够支付这顿饭的一百镑放在桌子上,对侍者说,「这是你的小费。」苏见蹊转了科系,他从微观经济学转到了楚空的设置的课程。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后的论文题目居然是郑初年宗教对于战争的影响。「那天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回请你,因为那天早上你请我吃了早餐。」苏家的少爷罕见如此的谦和,他委屈的样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书,这些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短期教科书,很珍贵的。我对他说,「苏少如果感觉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条件,周围肯定有很多人围着的。」「叫我见蹊。」「称呼并不重要。」「那你为什么不改口?」「我想,这是我的自由。」「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为什么你不让着我?」他近乎是脱口而出,可是……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样。苏见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镜,我的视线模糊一片。「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伤感,那种感觉就如同那日早上,我从他平静的眼中读出的情绪。「我们以前见过吗?」我问。「是的,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向神佛许了愿,可以再看到你,并且……希望你快乐,去除伤痛回忆的快乐。」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苏见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很亲昵。「周离,这次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什么?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档放在楚空的办公桌上,而他则站在旁边电子鱼缸旁边,看着水中彩色的热带鱼来回游弋。他和苏见蹊有着相似的衣着品味,不过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欢浅一些的颜色,而苏见蹊则对黑色有些独钟,他说,黑色在大郑是最完美的颜色。「楚教授。」我说,「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当然。」他对他的鱼缸,从那里面折射出来的水光映在他的脸上。「为什么您会固执的相信一个虚幻王朝的存在?」「因为我去过那里,眼见为实。」「我不得不说,您的观点是对我们已经成形的知识体系的嘲弄。」「哦,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观点,没有对错,只有不同而已。哦,扶溪和你说了吗,在永嘉挖出一坛子古酒,现在实验室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也许你家乡的名产又可以重现人间了。」第一次见到见蹊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讲:永嘉千年之前产一种酒,名字就是状元红,据说清冽甘甜,使人一饮难忘。不过近百年来,由于战乱还有水土的问题,永嘉的水已经不适合酿酒了。「教授,无法酿出您想要的酒也许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质的问题。」「很多因素并不是检验的数据可以完全表达出来的。」他转身看着我,微笑着说,「要相信科学。」「……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无法复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湿清凉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还有水土。」楚空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些奇异的笑容,那种感觉,似乎就是在一片嘈杂而荒凉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后的一种宽慰。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有些朋友之间的勉励,又有些长辈对后辈的嘉许意味,他说,「其实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松一些。听说你恋爱了,那么利用周末让自己过得愉快一些吧。一起吃个饭,听听音乐,或者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恋爱?我有些结巴,「……楚教授,你……你听谁说的?」他站在我身边,很认真很努力的想,不过最后他反问我,「怎么,这还是个秘密吗?」我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开房门,不意外看见我的床上躺着苏大少爷,哦,不,苏见蹊是他大哥,那个人才是名符其实的苏大少爷,眼前这个抱着被子的人应该成为苏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点绝对不起床。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关门,不过还是把他惊醒了。少爷睁开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绽开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他轻声说,「嗨,早安。」「不早了,已经正午了。」我说着,把书本放在椅子上,推开了厨房间的木门,原本准备做午饭的,却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碟菜,一个白瓷盆中的盛着排骨汤,还有两碗米饭。「我刚才好困,只是稍微躺了一下。还有就是,小离的床好舒服,不想起来啦。」「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们是同居人呀。你都没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当然要尽一些义务的嘛。」我可以感觉到身后他的靠近。「其实,你原本的单人宿舍比这里宽敞很多。」「可是没有你。」我侧身从他身边走过,被他抓住了手,不过仅此一下,他又放开了。「其实我做的菜还不错,要不要尝一尝?」「谢谢。苏少,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间被人侵入。」他突然拉过我,让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那仿佛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可以把人的全部灵魂吸进去。我不想进入,我想退出来,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记忆,可是你的心却是空的?」好熟悉的话,似乎触动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胧记忆。空的?没有伤感,也没有了喜悦?可是为什么让我看见他的眼神还是会心悸?「好了,吃饭吧,不然菜就凉了。」他平静地说话,然后松开手,在转身的时候,却是我拉住了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排骨的?苏少?」「叫我见蹊。」「好的,见蹊。」「那个故事的结果是什么?」「什么故事?」「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只写到郑王的辞世,然后呢?」「那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然后呢?」我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对残卷有进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结局的欲望。「然后,你可以自己想象。周离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杀,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经推测过一个结局,周离跳下了城墙,不过龙泱救了他,然后他们互相误会了十年,最后龙泱放弃了王位,他们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欢这个结局吗?」「我不知道。」「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见蹊,你为什么会写这个故事呢?」「因为楚空对我讲了那个时代,而我为之着迷。」见蹊和楚空的话一样,我根本无法分辨真假,或者说无须分辨。忽然之间家里面多了一个同居人,生活开始变得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有的时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里会看见亮着一盏灯,一个安静的少年聚精会神地坐在计算机前面,液晶显示屏闪动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和我打一个招呼,然后笑着说,「菜都在烤箱里面,米饭没有盛出来。」晚上的时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样无所顾忌地看碟,打游戏或者是抽烟。苏见蹊的课程非常紧张,他每天上午都有课,而这个学期的课程很快颁布了下来,要忙着把教授的讲义全部看完,还要看课外补充阅读资料,然后和一个小组的同学讨论作业题目,几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简历,然后到处寻找工作机会,从网络或者是报纸。的「小离,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已经告诉了他,再过一段日子我就要离开远大,到另外一个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完话来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些纸张都收拾好,给他留了一个位置,让他坐在那里。「想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有些腻。我从读大学本科就在这里了,在这里窝了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他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拉动着床单,我按住了他的手。「怎么不等我毕业再去呢?」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这里需要多久,他也一样。「嗯……」他的眼睛转了转,「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苏氏企业呢?」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蹊,为什么你会对我有兴趣?是不是我很像你以前的朋友,所以让你有熟悉的感觉。」「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坚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忽然有雨点打到窗子上的声音,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关窗子,合上玻璃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保镖一样的人规矩站着。「你饿吗,我去做些吃的。」见蹊说,他也要从床上站起来。「嗯,你再看会书吧,我去煮面,晚上吃的太硬对胃不好。」我来开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着也许应该进行一场大扫除了。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后,只能给楚空寄过去一封辞职信,并且告诉他,等我在那里一切安顿好之后,会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回来的。十月之后的永嘉经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旧石板路有些湿滑,风斜着吹过来,撑起的伞根本挡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檐,瓦片上还滴着水,不过屋檐下面的方砖确是干的。收起伞,我躲了进去。忽然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交到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刚打开折盖,就听见苏见蹊的声音叫了起来,「怎么这么慢,你现在在哪里?」我觉得好奇怪,一年前,当我回到永嘉,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间的时候,我一打开门就看见苏见蹊站在日光灯下面。他的身边甚至还放着一个行李包。我当时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几乎都是贵公子样子的苏家少爷此时相当滑稽,白色的休闲服上甚至还有灰尘和油渍。「我只是走的有些匆忙,过几个星期后我会回去的,见蹊你忘了吗,我的行李都没有收拾。恩,如果你还住在我的房间里,应该知道的。」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他在发抖。「见蹊,为什么会是我,我们只是刚见面的朋友。」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拥住了我。「……周离,周离,你还在吗?」「哦,在。」我连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这里下雨了,外面很难走。我一会就回家,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了。」那以后,他又回到了远东大学,只是在假期的时候会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听说他现在选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课程,他渴望提前毕业,不过我认为他有些疯狂并且带着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欢这个学生,他把当时游说我的劲头又拿了出来去说服苏见蹊,要他继续留在远东大学研究一些只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见蹊也拒绝了。「算了,我就说两句话,我现在就在永嘉的火车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永嘉古城。」「见蹊,不用……」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很自立,他来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苏家的办事能力,就像无论何时在他身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保镖。快到五点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被雨水淋湿衣服不能挡寒,我甚至有些瑟瑟发抖,我不得不来回走来走去,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年轻人,喝点酒吧,这样可以御寒。」我扭头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矮圆桌,上面摆着一海碗面,一个茶杯,旁边还有一个酒壶,一个酒盅。「谢谢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绝了。「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水是从后山专门背回的水。」「是吗。」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周离……」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她对我们说,「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见蹊皱起眉,「这是什么?」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法酿造的酒,尝一下吧……」轻冽的酒样在他的薄唇上,夕阳的光线为见蹊的脸染上了瑰色。我似乎被什么蛊惑了,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缩的时候,腰间被他的手臂揽住。「永离,我等你的回答。」永离,似乎是个很遥远的名字,甚至在睡梦中都不曾有人这样称呼我,然而由他唤起,却是如此的合适与熟悉。我笑了,看了他深黑色的眼睛:「见蹊,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不过不要再叫我永离。」「为什么?」「因为那是别人的名字,不是我的。」—全文完—小说下载尽在https:256wxc---256文学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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