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多的眼角止不住地一跳。温蒂则是慢慢叹了口气,尽管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语气中的遗憾也显而易见:“还是算了吧。”难道他还有拒绝的余地吗?戴蒙?斯佩多一点也不怀疑温蒂?卡特?布鲁尼是在故意给自己使绊子。但是作为一个绅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位女士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当然不是问题,温蒂小姐。”斯佩多尽可能说得从容不迫,他甚至弯下腰来握住女孩儿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您今天就能享受到美味的墨鱼汁饭,我保证。”温蒂扬起小脑袋,“我很期待。”她没有再给他出难题,而是叫上了等候在一旁的女仆杰奎琳一起离开,留下戴蒙?斯佩多独自一人面对一池每条都将近三米长并且□□速度如同闪电的凶猛海鳗,以及肚子里憋了不知多少满是腥臭味早已不新鲜的墨汁的墨鱼。☆、指环在推开布鲁尼庄园城堡的书房大门以前,朝利雨月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夏季难得的阴雨天,城堡的走廊光线昏暗,从露天阳台外刮进来的风带着潮湿泥土的气味,令他烦闷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抚了抚狩衣宽大柔软的袖管,然后轻轻推开了书房的红木门。房内唯一一扇落地窗紧合着门,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青色的暗淡天光,只留下一条不宽的缝隙,漏下一束光线打进书房的昏暗当中,像是硬生生地将房间撕成了两半。小圆桌旁的软椅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面朝书房大门,那束光线恰好倾斜地割过他的脖颈,让他的脸隐藏在了更深的明暗交界线内。从他的身型来看,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儿。朝利雨月关上身后的门,凝视着男孩儿的身影良久,才冲他温和地一笑。“早上好,”他说,“穆库罗。”男孩儿似乎也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嗓音稚嫩,直呼他名字的语调却显得意味深长:“朝利雨月。”没有因为对方失礼的态度而感到不愉快,朝利依然笑得谦谦和和,就这么站在门边,远远看着这个被叫做穆库罗的男孩儿,“身体已经康复了吗?”“被布鲁尼家族收养,得到的医疗待遇真是不错呢。”穆库罗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像在感慨些什么,在暗处微微眯起了双眼,仔细地观察着面前东洋男人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康复了哦。”朝利雨月能够感觉到对方打量的目光。穆库罗的话提醒了他一个事实,而他也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而来:一个星期以后,在弥涅耳瓦?布鲁尼的生日宴会上,她将正式宣布自己收养穆库罗为子的决定。朝利知道,穆库罗主动提醒,或许就是想要他单刀直入地问他,不要再绕无谓的圈子。事实上看到穆库罗现在的态度,朝利雨月已经能够猜测到他的答案。但尽管如此,朝利还是不能放弃尝试。“那么……你的决定,还是没有改变么?”果然,男孩儿听完他的问题便弯起嘴角笑起来,稍微抬高的下颚,像是在嘲笑他愚蠢的天真:“从我接受弥涅耳瓦?布鲁尼的提议开始,你就不该对我会改变主意这一点抱有期望。”穿着狩衣的黑发男人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会喜欢政治的。”他惋惜的口吻不像在试着说服男孩儿,更像是在回忆中讲述着什么事实,“成为布鲁尼公爵的养子只会让你重蹈上一世的覆辙,那时的你……”“有一点你不要搞错了,朝利雨月。”穆库罗打断他,缓慢地抬起搭在软椅扶手上的右手,掌心覆上自己的右眼,嘴边勾起笑容,眯起的左眼中眼神阴冷得叫人背脊发凉:“虽然因为变成了切尔涅家族人体实验的实验品,我碰巧从朝利泽野那里继承了这只眼,从而得到了他的记忆……但是,我不是朝利泽野。他已经死了。”一道闪电在空中炸裂,靛色的光芒在那个瞬间撑大了投进屋内的那束光线在黑暗中撕裂的缝隙,照亮了男孩儿的脸庞——苍白的脸,与左眼蓝色的眼仁不同,他右手指缝间露出的右眼眼球是一种血红的颜色,眼仁里隐隐还留着黑色的印记,形状就好像东方的数字,诡异而狰狞。闪电平息,黑暗很快又吞没了他的那只眼。那只朝利雨月寻找已久的眼。紧接着又有雷声从远处翻滚而来,朝利雨月在轰隆隆的杂音中垂下了眼睑,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吾……曾对泽野说过。”半晌,他慢慢睁开双眼,对上男孩儿的视线,喉中溢出了他所熟悉的母语,清黑的眼睛里目光哀伤却坚定,“吾与汝乃血亲,多年以来并肩而战。不论汝犯下何等罪孽,只要汝愿放弃,吾定倾尽所有,助汝另寻容身之所,静度余生。”停顿了片刻,他一双温和的眸中仿佛有水汽令光芒闪烁:“吾之心,至今未变。”穆库罗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只“眼”让穆库罗拥有了它的上一任所有者朝利泽野的记忆,用东洋“轮回”的说法来解释,就是保留了“上一世”的记忆。这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穆库罗知道。他曾生活在贫民窟里,被掳走成了地下势力所进行的非法人体实验的实验品,在黑手党眼中已经不能够被称作一条人命。原本就被反复不断的残忍人体实验折磨得精神扭曲,脑内再被塞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更让他遭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朝利家在意的不过是这只‘眼’而已。”哼笑出声,男孩儿说出口的是纯熟的意大利语。他放下覆在眼上的右手,讥讽地微笑着直视朝利雨月的眼睛:“让朝利泽野回去接受惩罚也好,从此送他去隐居也好……你们担心的,只是这只‘眼’带来的力量被你们的敌人利用,变成你们最恐惧的对手。”靠上身后的椅背,他稍微调高了下颚,“既然是这样,因为背叛朝利一族而成为罪人的朝利泽野现在已经死去……而拥有这只‘眼’的我留在意大利,不会再威胁到朝利家的利益——”眼神由轻蔑转变为悲悯,男孩儿摇了摇头:“那你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不是么?”朝利雨月紧抿着唇没有吭声。“至于我……”手肘撑在扶手上,男孩儿一手托住侧脸,玩味地问他:“我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穆库罗。”他的话音还没落下,朝利雨月就开了口,“我只是不希望……这只‘眼’带给泽野的命运,再转移到你身上。”近一年的时间让他基本掌握了这个国家的语言,就算在某些发音上依然有些困难,也已经足够他将自己的意愿表述清楚了。“你还只是个孩子,拥有更长远的未来。我不希望你的一生过得就像当初的泽野那样痛苦。”他合上双眼,诚恳的语调最后不经意流露出了一点儿遗憾。“但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也会选择尊重。”男孩儿的脸依然隐在暗处,朝利雨月没法在他沉默的时候看清他的表情。郑重地对男孩儿弯身鞠躬,朝利遵从礼节向他道别:“告辞。”直到朝利雨月转身离开书房、大门再次被紧紧关上,穆库罗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软椅中,一言不发。小圆桌后的那排书架隔出的书房里间里,弥涅耳瓦?布鲁尼将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拿上被自己随手搁在一旁的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踱出里间,经过了男孩儿的身后:“没想到,他比我想象中的更看重血亲之间的感情。”“怎么,布鲁尼公爵也会有感同身受的时候吗?”哼嗤一声像是被她的话逗笑,穆库罗略微偏过脸,用余光捕捉她的身影,眼底尽是戏谑的笑意,“被家人背叛,还仍然把对方当做家人来对待……这一点,朝利雨月确实和您一样呢。”棕发女人随意地哼笑,并没有将他的暗示放在心上,反倒是刻意用上了贵族们习惯的敬语,“你坚决的态度真叫人惊讶。”她走向书房的落地窗,高挑的身子踩进了那束狭窄的光里,脚跟后头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与黑暗融为了一体。“那难道不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么?”男孩儿从善如流,“毕竟,比起他这些话,您开出的条件要诱人得多呀。”她停在了落地窗前,垂在身侧好像握着什么的右手微微一动,侧过脸来对男孩儿露出她一贯高傲的笑容:“看来你对它很好奇。”穆库罗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握着的东西,愣了愣,随即一笑。“嗯?终于打算让我见识一下了吗。”他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愉快,“要在议会的监视下把它从佛罗伦萨带过来,可是费了你们不少工夫吧。在跟秘密情报局首席一起潜入切尔涅家族的人体实验基地把我带出来的那晚,特地让温蒂?卡特?布鲁尼想办法甩开监视赶到港口与管家接头,再悄悄带回庄园的……布鲁尼家族的权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见她抬起左手抓住了遮挡光线的窗帘,自顾自地继续道:“哦,或许这种说法不太准确。与其说是权杖,不如说……”弥涅耳瓦?布鲁尼慢条斯理地拉开了窗帘,让自己完全曝露在天光下。她手里拄着的纯银权杖表面镌刻着自下而上缠绕攀爬的长蛇,而权杖的手柄外环则镶嵌着六个小巧古怪的立体装饰品:眼球,骷髅,角,美杜莎狰狞的头发,荆棘掩映下的蓝宝石,以及刻上了三个罗马数字“6”的金属砖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