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信,你是谁。高望,你是谁。景深,你又是谁?……若只是素昧平生,又怎堪见血,怎堪精心的谎言?忽然脑中浮现一个声音,一个无比急切的男声,他说:“你快逃,再也别回来,永远别回来,别回来……”那似曾相识的沉喑声线,仿如我兄长,如我挚友,如我夜夜伴我入眠的潮水声,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他不是景深,不是祝欢,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可我与他,又是那么的相熟。隔着无边的雨声,他在我的记忆深处梗咽,他说:“我妹妹,该和你一样年纪了……”——砰!又是一声枪响,如倏然劈下的雷,直把我劈了个通身惊彻,发疼的耳膜告诉我,这声巨大的枪响并非来自记忆,它就在一秒、或者零点几秒前,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响起过。就如打在我胸口一样,痛苦、窒息、惊恐,一瞬间各种情绪充斥我本就欲裂的脑子,而一抬眼,正好就是墙上惊心的血渍,我当时就跟中邪一样,不要命地跑出去冲进了雨里。景深……景深……我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要没事。要不然,我会疯。大雨当头淋下,我才跑几步,身子已尽数湿透,可我顾不上再多,我只能跑,跑进深山树林里面,趁祝欢还在屋里进行他第二遍的寻找,我不能让他发现,不然他一定拦住我,而我执意出来,他定然陪我一起,两个人……我不能再拖累他。就算我和陈书俊他们那些人有什么陈年旧怨,祝欢是无辜的,我俩相识在彼此最落魄的时候,五年来他已照顾我那么多,我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事。原来,我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眼泪鼻涕涌在脸上,又很快被雨水冲走,好容易躲到一棵树底下,抹了抹眼神儿,才发现自己跑了好长一段路,那幢矮小的木屋已消失在视线里,周围仅是丛生的杂草和野树,确切地说,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只记得是循着刚才枪声的方向过来的。这地方,别说大面积的空旷,连小路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开车来时的路。我……迷路了。天空中有沉闷的雷音,我记得科学常识说,打雷时,不能躲在树底下,可这满目竟是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成那么准地就劈中我脑袋吧?老天长眼,要劈,也先劈坏人啊!我仔细回忆着刚才枪声传来的方向,一路摸索着树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又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老人说大雨中的时间总会被无限拉长,那么记忆中的影像呢?为何我想忘的,偏偏忘不掉,我记住的,却作泡影消散了?又曾有多少个夏末,我也在雨中,像此刻一样惊恐、无助、不知所措?人生就像漫长的幻灯片,我们以为是命运的全新主宰,却不过是上一个陈年的悲情循环。脚下的路开始徒然变陡,我要使劲扣着两边的树皮才不至于从泥泞的山坡上滑下去,山坡下,依稀是一条河,没有村庄,没有人烟,我想起来时并不是这般风景,所以这也许是后山的路?就在我考虑景深和陈书俊高望他们来后山玩捉迷藏的可能性的时候,天空中一道剧烈的闪电划过,而伴随闪电的,是接连两声枪响!枪声似乎就在右前方不远处,如此近的距离,让我耳膜胀痛,身体也在巨响中下意识地一缩,这一缩,让我脚下重心一个不稳,两只鞋后跟在泥巴里吱溜一滑,屁股着地,就给溜溜地滑下去了。我慌了,情急之中抓住身边一束草,管它是大草小草还是长着倒齿的草,救命稻草这四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美妙,可我才美妙没一会儿,连屁股都来不及坐稳,巨大的惯性加上泥土的松弛,让这一束草竟又被我连根拔起,手掌被锋利的草叶划出深深的口子,整个人又往山下滚去……最终,半山腰一棵树将我的身体挡住,这里地势已稍平稳,我全身是泥,好歹爬起来,还没站稳,脚下又一滑,整个人被倒着往后拖进了半人高的草丛里。“鬼啊!”我一声来不及尖叫出来,嘴已被一只大手严严实实地捂住。“夏洛。”那熟悉如亲人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看是他,顿时喜极而泣。景深,是景深!我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找到你!我高兴得一把抱住他,可是,他却眉头紧锁,只是用袖子胡乱拂去我脸上的泥巴,说:“祝欢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他么?”“见着了啊。”我激动地说,“这不,我又来找你了,谢天谢地,你没事。”而他却依旧用那种并不愉快的,甚至可以用寒冷来形容的目光打量我,我被他看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见他紧锁的眉间,我伸手想去抚平,不料,被他冷冷地转开,只顾自己遥望着右手边的树丛深处。我视力差,除了雨水和树叶,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估计陈书俊他们就是在那个方向躲着,景深一个人守这儿,既不能让他们打过来,也不能在警察来之前让他们溜掉,前山已被祝欢堵着,这后山约摸就是他们下山唯一的路了。我只好吐吐舌头,觉得这时候还是不给他惹麻烦比较好——虽然我已经给他添了一个很大的麻烦。我站在景深背后,看到他深灰色的衬衣上,满是血渍与泥泞被雨水冲刷后留下的黯色痕迹,连带他的裤脚也挂破了一大块,露出的皮肤,也尽是淤青和擦伤,那些鲜红鲜红的伤口,裸露在大雨中,光是看着都疼。我一个欺过他恨过他伤过他的人,他还为我,至此。我的胸口顿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贯穿心肺的口子,却不疼,只是钝钝地麻,麻到我几乎窒息。景深,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我想这个时候只要他一句话,无论什么,我都一定会答应他,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就和他去哪里,他要结婚,我就和他结婚,他要我,我也给他。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他像是一棵菩提,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他说:“夏洛,我真同情你。”我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他转过身,继续冷冷地说:“从今往后,我希望你懂事一些,不要再轻易信人,也不要再任性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机械性点头。他说:“好了,那你走吧,从那边下山,沿着河走就是公路,搭车回城的脑子,想必你还有吧?”好吧再怎么侮辱我的智商我都认了,“那你呢?”我问。他说:“我还要找个东西,刚才不小心丢在这附近了,一直没能找到。”我讨好他:“找什么东西啊?我帮你找。”景深看了我一眼,就用几乎是命令的语气说:“你赶紧走,这里不是让你发挥浪漫细胞的地方!”我:……以往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恨极了那些拖后腿的女主,明明男主让她走,她却哭着喊着死活不走,到头来害得两人一起悲剧,我恨极了那些磨叽的女人,可这样相似的情景发生在我身上,我却双脚如灌了铅般,如何都走不开一步。我又怎能忍心丢他在这,一个人偷生?大雨中,我和他争执起来,到最后他已然怒了,他气急败坏地朝我吼:“你还想怎么样!我没见过你这种女人!”“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也怒了,一腔火气直冲脑门,:“那你索性让我死在这啊,你来救我做什么?”“你是不是真要我把你敲晕了扔进河里去才肯听话?!”“行啊,你敲啊!”我两手叉腰,当仁不让,论吵架,他怎么可能吵得过我。“你……”景深扬起一手,估计是要拍我的脑袋,我也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但他到底是没拍下来,我俩吵着吵着已出了树荫遮蔽的范围,大雨毫不吝啬地浇在我们两人头上,我抹了把脸,清醒了些,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过分了,见他还愣着,我就推了他一把,我说:“你敲啊?怎么不动啊?”景深瞪着我,那样子像是要把我给吃了,但还是没有选择敲晕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笑了,顺杆子往下爬,拍拍他肩膀,说:“好了好了,你也别气,我乖乖呆着,绝不给你添乱还不成么……”——砰!——砰砰砰砰!!几声巨大的,接连的,近在咫尺的枪响,在我话音刚落之时,刺穿了这个世界。我只记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上,然后我双手瞬间被浸满了热乎粘稠的液体,它们不要本钱地从他的背上、肩上、腰上、一切我所能触摸到的地方拼命地流出来,那一股股喷薄而出的炙热,连大雨都冲刷不去它们的颜色。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那些红色粘稠的液体模糊了我的眼,雨水,血水,泥水,泪水,各种各样的液体混在我的眼里,我看不清这个世界。隐约中,我只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的他,又重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他如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听到嘶吼声,碰撞声,枪械声,血与肉崩裂的闷响声,景深,他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他竟然不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