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转头去请刘婆子和乳母小柳氏一同帮忙,将江氏一齐架上了牛车。刘婆子和小柳氏见终于有人能做主,同时松了口气,然后就手脚麻利的扶着江氏和几个小娘子上了牛车。刘婆子和自家汉子并不进去牛车里头,而是坐在外头赶着牛车。小柳氏进了牛车车厢里头,却是即可就脱了外头的大衣裳,伸手就想去接江氏怀里的孩子:“娘子,快把小郎君给奴,奴身上还有些奶水,或可喂一喂小郎君,也让小郎君有力气挨过这场高热。”江氏却是紧紧搂着怀中的婴孩,喃喃道:“不、不,我儿就要死了,我知道,他怨我,怨我为何这般软弱,被那贱人一激,就带着他出了城,怨我为何身子不如不济,竟是不能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害他被若锦短视自私,竟是连他这个骨肉同胞都不顾,就为了那些钱财舍了他……”谢若锦一张俏脸铁青,却甚么话都说不出来。江氏还在继续哭:“我知道,他定是怨极了我,恨极了我,这才要走。罢罢罢,这世上如此艰难,你又有着这般不成器的阿娘,和那样的阿爹,你若当真嫌活着太苦太累,那……便去罢。”江氏动作轻柔的将婴孩从湿润的襁褓中取出,放在了一块干燥的皮子上,就开始盯着那婴孩看。牛车里的其余人也都呆呆的看着那个气息越发平缓、平缓到接近于无的婴孩。到了最后,婴孩的小胸膛,当真丝毫的起伏都没有了。江氏怔怔的看着自己盼了那么久的儿子,掩唇,就要嚎啕大哭。车子里的其他人也都下意识的要开始哭。然后天空中就是“轰隆轰隆”接连三道响雷。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劈裂开。“哇——”那皮子上躺着的小婴孩,突然就哭了起来,那双自出生后一直紧闭的双眼,五鹤村大历朝的倒数第五年,反王元王一举攻破了大历朝的京城,逼迫大历朝的建安帝和一群大臣不得不逃离长安,最后一路逃到江南一带,将北方大部分地方都丢给了元王,只能在江南暂时安定,权作临时京城。当然,这也仅仅是大历朝最后的苟延残喘而已。皇位之争,改朝换代,这些事情,对于江南和北部的百姓来说,都是战战兢兢的一场不知何时就要到来的灾难。但是,对于处于边缘的蜀地的某个小小的山村来说,皇帝素来都是轮流坐的,无论是换了谁,只要不赋税严苛到让他们这些小山村的小老百姓都受不住了,他们倒也当真不在乎是今天谁做皇帝,明天又是哪个皇帝被废。他们今日在田地里干完活,成群的往家里走去,口中讨论着的并非是大历朝的那个刚刚继位才半年的建安帝被反王打得连滚带爬的跑去江南了,而是他们这个小山村子的富户刘家,昨个儿可是住进了几位贵人。“我听说,那几位贵人仿佛是刘家儿媳妇原先的主子家。那家子原是金贵人,对下仆也宽和,见那刘家儿媳妇儿执意要嫁到咱们这穷山沟沟里来,还给了不少赏钱,后头那些年,也许了刘家儿媳妇儿和她娘家人继续往来。刘家会富裕起来,也就是因着这一遭……现下那家子金贵人遭了难,只母子几个流落咱们蜀地,其余家里人还都在北地,现下,也就是刘家人知恩图报,才将她们母子几个接了来。”一个汉子抬眼看了看灼烧人的烈日,就声音不大不小的把他从他家婆娘那里听来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另一个汉子“嗐”了一声,似是冷笑,又似是嫉妒的道:“二哥你这消息可就不准确了!外头不是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刘家儿媳妇的旧主家,这会子的确是遭了难,可是,就算是遭了难,人家那还是金贵人儿,身上带着不少金银呢。我听说,就昨个儿晚上,那刘婆子寻去的宋大夫,就得了不少赏钱呢。而且,那金贵人身边只几个小娘子,没甚伺候的丫头,你说,如果咱们把家里的丫头子送过去……”……五鹤村的确是太偏僻也太小了。整个村子坐落在三座大山的中间,想要出村子一趟,就要翻过一座大山,然后再乘上半个时辰的骡子车,或是步行大半个时辰,才能去到附近的城镇。而五鹤村的村民,显见也不觉得那个一直留在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的刘家儿媳妇的旧主家,到底有多金贵,心中琢磨,至多也就是外头的那些有钱人家就是了。只是如今兵荒马乱,就算是有钱人家,家里郎君都在北地,只几个女人家的在蜀地,在外头也是分外危险的。因此她们跑来他们这个山沟沟里待着,倒也就不奇怪了。——至少,他们这山沟沟里,几百年了,根本没啥官兵跑他们这里来打仗。就是偶尔有几个奇怪的人,在这一日的下午,听到那新来的金贵人,正在每家每户的送了一串铜钱,说是要在村子里住上一段时日,怕是要打扰到村子里人的清净,这一串铜钱,就当是她们谢家道恼的礼好了。后头还说,谢家要在村子里盖个别院,到时候村子里人若是愿意,尽可来帮忙,到时候定不会少了报酬云云。如今战火连年,兵荒马乱,虽然他们这小山村子里基本是遭受不到甚么战火,可是,他们也常常是挣不到多余的钱的。因此这刚刚来了刘家的金贵人一出手就这般的大方,村子里的人便都活了心思,觉得村子里有这么一户金贵人家在,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或许,等到战事完结,那谢家娘子的郎君来接他们的时候,他们整个村子里都会得到一大笔的赏钱。“……事情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娘子且安心休养。几个小娘子身上背着的银钱不少,且够咱们用的。如今,小郎君的烧也退下了,娘子这剩下的月子……可要好生养着,将来,等郎君接咱们回去了,娘子也好能再生育小娘子和小郎君。”小柳氏抱着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的婴孩,一边轻柔的摇晃着,一边跪坐一旁,温柔的将事情说与终于平静下来的江氏听。江氏失而复得,从村子里的赤脚大夫口中知晓了自己儿子当真无碍,又亲眼瞧见了儿子高烧退去、变成了一股机灵的小模样,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她躺在刘家特特收拾出来的房间里,身后靠着松软的垫子,叹气道:“我被郎君,当着一城百姓的面,当众舍弃,如何还有重获郎君怜惜的那一日?这个孩子,当是我的最后一个孩子。而我这具身子,若非是要撑到看着我儿长大成人,便是现下就彻底毁了,又有何妨?左右我已被郎君舍弃,这般活着,又还有何滋味?”江氏说着说着,想到自己彼时被自己的丈夫舍弃的事情,又想到昨夜她父兄的亲信冒死来说与她的事情……马氏!郎君明明知晓那马家人心怀不轨,早早瞧着她一直生小娘子,生不出小郎君来,就想让马氏赶在她前头生出小郎君,若马氏不成,或可再从马家挑选人送进府去。若是这次她生出来的依旧只有小娘子,那马家人或许也就认准了她是生不出小郎君的,这次舟车劳顿,还大大损伤了身子,大约也就顺势带着她们母女回去了,但是,偏偏这一次,她终于生下了小郎君,那马家人又哪里肯再让她们活着回去?“马氏贱人,其心可诛!”江氏想到自己现下根本回不去北地的情形,恨恨道,“因何郎君竟看不出他们的狼子野心?因何郎君就这般心狠,竟是弃自己的结发妻子和亲生骨肉于不顾?”此番她们母子六个被舍弃在这蜀地的偏远山村,北地和江南皇室又仍旧在征战之中,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子六人,若非是遇到了大柳氏的婆家一家,又要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存活?郎君啊郎君,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小柳氏见状忙忙又温柔的劝说了起来,无论如何,女子以夫为天,郎君又是那样的身份。虽说郎君如今仅仅是反王元王的儿子之一,可是,一旦反王登基,改朝换代,那么,郎君就成了真真正正的皇子,这也就意味着,将来……郎君有可能会有更高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