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工奴,都是贱籍罪籍,只管做些最苦最累的推沙石、堆泥瓦等活。而工匠,则是民籍,甚而有官籍,负责修复、整理或是统筹安排等事,要么手艺精湛,要么背景深厚,总之,小觑不得。
“楚师傅,带我们去籍册司吧。”裴训月道。
楚工匠没意料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客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领着裴训月等人绕过佛塔废墟,往其后的一栋小楼走去。那小楼是诏狱改建,原本专门用来临时关押犯了事的僧人,如今则作为塔旁临时办公处。虽然经过粉饰装修,然格局未变。一条长廊,数间四方房间,佐以巴掌大小的窗格,叫人待久了,喘不过气来。
“这连着三间房都是籍册司,打通了墙壁,放了佛经以及塔内各种文书。”楚工匠举着火把,向众人示意,“失窃的东西在最里面一间,”他说着,面向众人,一手推开了门,“利运塔里人员混杂。但这栋小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所以,我们怀疑,小偷主要还是来自内部人员。”
“被盗的籍册,正是记录从利运塔建成以来所有僧人的花名册。这个东西嘛,在塔刚塌的时候还有些用处,可以用来登记难民。但如今,这项工作已经完成,花名册也没什么用处。说白了,偷它无甚意义。”
“花名册昨夜被盗,值班监管的人叫小庄。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我觉得他为人忠厚得很,应该不是他监守自盗。其中蹊跷,还请大人决断。”
楚工匠一板一眼地报告着,自认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晰。可眼前的几位官爷,仍然愣怔地望他,脸上逐渐生出同一种惊悚之色。
甚至,他们好像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一个地方。
“你刚刚说,昨夜值班的人,叫什么?”裴训月轻轻问。
“小庄,庄禄星啊。”楚工匠摸不着头脑,“怎么,大人认识他?”
裴训月摇头,神色哀哀指了指他身后。
楚工匠回头,只见那昏暗的最后一间房里,满架籍册前——
一个后生吊死在大梁上。
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子乌凸着,舌头垂了好长。
当天傍晚,塔附近的守卫便将小楼封锁彻底。
“这里本就是诏狱,不祥啊!千不该万不该用此地来办事!小庄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呢”楚工匠站在楼门口,不断跺足长叹,红了眼圈。
“楚师傅节哀,你先随林大人去录个笔录,将昨夜到今天中午所有的事详细讲来。此外,”裴训月停了一停,“请师傅命人为我速速准备四样物事:白醋、手套、油灯、炭盆。”
这四样都是常物,并不难找。楚工匠虽不明其意,也连忙命人去准备周全。
裴训月得了四样东西后,便进入籍册司,让红姑和守卫把入口看好,自己戴上手套,一样样查看这间房子里的布置。
窗户太小,爬不进来人。唯一的入口是小楼。而小楼门口有守卫。所以凶手必定是与修塔相关的官吏工匠。
裴训月想到此,忽然浑身一凛。她都没验过尸,怎么就武断这一定是他杀?
小楼的布局实在阴森。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整日在这里看守旧籍,再加上籍册失窃,许是忧郁自缢也说不准。
裴训月摇摇头,不敢再耽搁,深深吐口气,便蹲下身,仔细检查已被放平的庄禄星尸体。
物伤其类。看了再多遍《洗冤集》,也无法平消真正面临尸体时的那种震撼。酸水一阵一阵往喉头涌,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恸,不觉流下泪水来,打湿了小庄的衣。光线太暗,油灯明灭中,竟觉得小庄那张脸,口开如裂,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吐露。
裴训月头晕目眩。四周森冷如堕寒窟,而她自己却手脚滚烫。此地待不得,裴训月脱了手套,匆匆跑出门,刚跑到红姑旁,那股酸水就哇啦一声全吐了出来。
红姑早已给她备好热水,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