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冬前,京城来了一封不具署名的书信,只有落款,收信人陈景。
几乎都不用猜,陈景便知道,当时袁四桥寄过来的。
信里的内容并不多,寥寥几句故人的问候。但陈景将信纸的背面,用烛火烫了一轮,便看见了满纸的字文。
其中,袁四桥说了朝堂的情况。因为和司马卓的暗中交易,大先生靠着这些,有了门阀私造器甲的证据,算是扳回了一局,重新获得了小皇帝的信任。
但更多的内容,是关于北面狄国的。情况并不算好,小皇帝终归不敢开战,已经割让了雍州北面的三郡之地,在往后的十年,每一年的岁贡,还需献上三十万两的银,二十万匹的绢,还有各类的瓷器字画。唯一庆幸的,是西珠公主以死明志,并没有入狄国和亲。
“雍州北面三郡,聚起七千人的义军,不愿归属蛮夷之国。朝堂之上,大先生独木难支,诸多所谓的股肱之臣,已上本奏,将这七千人义军,定为叛军。”
信里的这一句,让陈景顿觉悲哀。
朝堂不救,唯有这七千人的孤军夫壮,在开春之后,将要面对狄国的屠刀。
将信揉成一团,放到火盆里烧去,陈景才垂头沉默。
国力的孱弱,时局的转变,让他生出一股极为不甘的危机感。他真希望,这以武立国的王朝,能挺起了脊梁,去与异族再厮杀一轮。
当然,还有一个冬日的时间。或许大先生那边,会倾尽法子来劝谏。但以小皇帝的脾性,估计此事很难。
等整个王朝的人,知晓这样的事情后,又该有怎样的失落。
“东家,外头来了官军!”
正当陈景想着,突然间便听到了赵三的喊声。
陈景心里一惊,急忙走了出去。可看见外头官军的时候,整个人都欢喜起来。来的人,居然是老熟人丁沛,牵着马,带着十几个护卫,还提着礼盒与酒肉。
从蛮山分别,到现在也不过两月时间。但两人再见面时,都带着一份久别重逢的动容。
“陈景,老子来看你了!”丁沛大叫一声。
陈景露出笑容,走上前去,捶了一下丁沛的胸膛。
丁沛嘿嘿一笑,将礼盒和酒肉递给庄人后,才跟着慢慢开口,“原先是李光将军回来述职的,但他这几日又染了风寒,便托我带着信,先回来拜见巡抚大人。”
“留几日?”
“交信述职,明日便要回了。最近蛮山那边……士卒们都打不起精神,我需回去盯着。陈景,你也知道了吧?北面的方向,狄狗秋掠的时候,杀民屠村,边境的两个营气不过,直接动刀干了……后来死了几百人,但狄狗借机难,陈兵在边境施压。也不知怎的,朝堂上又割地求和了,蛮山那边,大家伙知晓后,心底都有些难受。”
陈景叹了一口气。如他所料,这种事情终归遮不住的。王朝的决策,极可能影响这个中原的走势。
“你瞧着大家,在寻常的时候,都嚷嚷着打狄狗打狄狗,但到了现在,狄狗没打着,还把自个的脸面,全给扇红了。狄狗秋掠的时候,我丁沛若在场,肯定也要动刀的。该死,身上有卵的人,哪个不会生气?”
都会生气,但有人不敢生气。
“陈景,我九哥呢?”
“天气寒燥,最近肉食吃多了些,痔疮又犯了。”
丁沛仰头大笑,“我还寻思着,要不要带着他,去一轮城北淮江上的花舫——”
“丁将,丁兄弟!我在呢,老九我一直在呢!”不知何时,邢小九已经踉踉跄跄,且焦焦急急地跑了出来。
……
并没有去城北,公务繁忙的丁沛,只交信述职,又匆匆离开了淮州。在离开之时,犹豫着透露了一个情报。
蛮山后的南蛮人,并没有像去年一样,派出交岁贡的使臣长伍。也就是说,今年的蛮人给大冉的岁贡,极可能是停了。
要知道,祝大将军八千破三万蛮的时候,可是震碎了蛮人的胆,才有了蛮人的求和,不敢再随意招惹。虽然蛮人的岁贡之物,可有可无,但不管怎么说,都是王朝的脸面。
但现在,连这份脸面,大冉都要失去了。
陈景猜得出,极可能是北面狄国的事情,某种程度上,给了蛮人一种信号,譬如什么“南蛮北狄举世而立,凭什么狄国收岁贡,我蛮人要交岁贡”?
多少有些摆烂的意思,左右这大冉的兵政,以目前的光景来看,不见得会出现第二个祝峰,杀入蛮境三百里。
如今作为蛮山镇守的李光,虽然素有高志,奈何本事还太小,远没有祝峰当初的死战之志。
这大冉啊,好像要越来越乱了。南方还好一些,蛮人被打服,近两三年没有动作。但在北面,其他的不说,那割让出去的雍州三郡,只怕要陷入生灵涂炭。还有聚起来的七千人义军,朝堂上几乎是放弃了,没有派援,也没有安抚,只有怒斥和降罪。
“东家在想什么。”
陈景回过头,现不知什么时候,祝峰已经走到了身边。
理了理话头,陈景将丁沛透露出来的情报,一一讲了出来。如他所料,祝峰叹声闭目,久久不能自已。
“三年前,正是北狄在边境的挑衅,在南方的蛮人才敢叩关。北面有虎,南面有狼,而你我的大冉,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猎户。他只要身子一晃,不管是虎是狼,都想要咬上两口的啊。”
陈景垂头沉默。
“老猎户要想活下去,只能抓刀抓弓,撑着身子稳立,寻机会避开锋芒,上树或跳涧,伺机而动,先杀狼,后杀虎!”
这一番警世之言,哪怕是庄里,如邢秋这样的垂髫小儿都懂,偏偏在朝堂上,很多人都不懂。
“若是京城那边,处理不妥的话,只等开了春,这偌大的中原,恐怕要烧起一场连天的战火。”祝峰声音颤。
“千千万万的大冉儿郎,明明手里有刀有弓,却要避狼避虎。”
陈景只觉得心头上,似有人用鼓槌在擂,“咚”的一声,整个身子都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