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今夜饮了许多酒,凤目血丝鲜红,仿佛下一瞬鲜血就能滴出来:”隐太子李建成、剌王李元吉已于本月初六日被射杀于玄武门,除此之外,李建成的五个子嗣、李元吉的五个子嗣一并被凌迟处死。”
裴承秀听得心惊肉跳,难以用世间言语形容的震惊与悲痛噎在喉咙深处,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皓齿几乎咬碎:“陛下安在?”
李淳风薄唇紧紧地抿着:“陛下被软禁于太极宫,已退位为太上皇。”
裴承秀惊得一身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同时小腹的疼痛猝然加剧。她极难受的蜷起身子,手按住腹部,尽量让大起大落的情绪恢复平静,然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越想冷静,越不能冷静。
不能哭……不可以伤到腹中的孩子……裴承秀深呼吸几下,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语气又酸又涩又苦:“我想不通,东宫得陛下偏爱,秦王如何能谋反成功?”
东宫与天策府的摩擦尚未愈演愈烈之前,陛下曾经对她的父亲感慨,“世民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专制,在内心高,非复我昔日之子。”
这一句评价,成为了裴氏满门忠心耿耿地追随李建成之根本原因,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人乎?
李淳风踟蹰,犹豫,终究还是讲出他所得知的始末:“你病逝之后,东宫与天策府已是一山二虎。没过多久,尉迟敬德被陛下从天策府征调入东宫,程咬金也被陛下封为康州刺史远迁外地,甚至连长孙无忌一类的谋士也即将被逐出天策府,如此一来,秦王与长孙无忌密谋,决定先发制人。”
裴承秀皱眉,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玄武门门长张士贵虽是太子亲信,却被李世民策反。初六日,李建成、李元吉受陛下召见前往太极宫,李建成与李元吉一入玄武门,玄武门被张士贵落锁,二位皇子立即被天策府玄甲兵重重包围。李建成被秦王一箭射中咽喉,李元吉也被尉迟敬德从背后一箭射透心脏。”
鲜血淋漓的一幕被李淳风以相当冷静的语调描述出来,裴承秀不寒而栗,既后悔当初可怜张士贵出身寒门、循私向李建成举荐他为玄武门门长,又震惊尉迟敬德诛杀齐王这一事实。
她思绪凌乱,有气无力的道:“尉迟敬德亲自射杀齐王,是为竭智尽忠。反观张士贵不报李建成知遇之恩反而倒戈相向,简直可耻可恨!至于我,我耽迷于男女情爱,明知李建成大厦将倾而毫无所作为,分明不忠不义。”
“不要如此非议自己。”李淳风安慰她,很想打消她的自责与愧疚,张口来一时语塞,只能长长地叹息,感慨:“即使没有张士贵,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被策反的卑鄙小人。即使你早做打算,你在明,秦王在暗,仍然抵不过秦王暗箭伤人。至于我,若不是得扶乩明示,也不免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明哲保身。”
裴承秀默默地依偎在李淳风的肩膀,想到身首异处的李建成,又想到腹中的骨肉,再度悲从中来,嗫嚅:“扶乩有没有告诉你,我何时会死?”
李淳风听得心中震惊,故作淡然捏一捏她的脸颊,哄她:“话不要乱说。”
他岂能直白地告诉她,玄武门之变的第二日,太白金星于正午出现于天空正南方位,此是“变天”之象征,亦是日蚀之前兆。
尤其,李建成被诛、晋阳边镇幕府行军大总管一职空虚,突厥颉利可汗认定李唐王朝再无第三人与其抗衡,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一路深入,势如破竹,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便桥之北,仅距长安城四十里。
京师震动,百姓惶恐。
所有的预言一一被验证,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他如何能告诉她,他推算不出她的未来,不能为她洞悉祸福。
裴承秀并不知李淳风心中的痛苦,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凑上去,抚摸他线条美好的下颔,再慢慢地往上游移抚摸柔软的薄唇,然后触碰他的眉眼。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给你生一男半女,否则,苍天无眼暴殄天物。”万一她死了,还有个孩子是为念想。
柔软的呢喃是最好的催化之物,李淳风低低的笑了,笑过之后却是沉甸甸的酸楚压在了心底。
他何曾不希望与她有个孩子?拥她入怀仿佛是这辈子最大的奢侈,与她长相厮守在静州也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好运,他不敢再畅想再多。
按捺不住的渴望正在暗潮涌动,拉下摩娑在他脸侧的纤纤素手,他低哑的叹,“试一试,我们生一个?”不待回应,他缠绵的吻烙在她的唇,释放着找不到出路却又满满涨涨的复杂心绪。
“嗯。”她闷闷的回答,愁绪起起伏伏,最终,没有把真正应该说出来的真相告诉他。
人生苦短,活一日,尽一日之欢。
如果注定分离,就不要让他得而复失去。
耳鬓厮磨,情到深处之时,他无比艰难地离开她的唇瓣,皱眉,自言自语:“等一等,不差这几日。”话落,凤目透露出一抹少见的求而不得的不痛快,就好像,明明快要落到到他嘴里的肉,莫名不见了。
裴承秀很奇怪,却听到了让她更错愕更目瞪口呆的一句解释。
“你的父亲,即将流放至静州。”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的父亲裴寂,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曾参与修撰《武德律》、《武德式》、《武德令》、采邑一千五百户、本朝一等一之重臣,被家奴诬告,并被李世民免官削邑,流放至不毛之地静州。
一个“庸”字,结束了裴氏在李唐武德年间长达十年的万丈荣光。
所有的荣华富贵,转眼,云散泥沉。
天下,再无裴氏。
天下,惟有新晋之一等一宠臣——
长孙无忌。
☆、长相厮守
秋意渐浓之时,皇太子李世民登基称帝,改年号为“贞观”。
武德,已成为过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隐太子李建成以及剌王李元吉的心腹几乎全被流放,天策府的旧部全被论功行赏。
长孙无忌被封为赵国公兼尚书右仆射,赐金辂,赐釆邑一千三百户;尉迟敬德被封为吴国公,同样赐釆邑一千三百户。
李世民为了嘉奖尉迟敬德射杀李元吉的功劳,特别授意把齐王府的金银财帛都赐给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不肯接受齐王府的财物,反而呈上一道奏章,以表其心意——【臣怀旧,请陛下念在臣与裴氏女有一纸婚约之情分,免除岳丈裴寂流放之重刑。】
李世民龙颜不悦,扣住此道奏章,不予答复。
奏章的内容终究被尚书省知晓,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在朝堂之上与尉迟敬德厉言争辩,尉迟敬德被迫就奏章中的“岳丈”二字当庭谢罪,再之后,尉迟敬德被李世民调离京师长安,出任地方官。
贞观元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几日之后,突厥颉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大军强渡渭水桥,李世民被迫亲率群臣及玄甲军将士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颉利可汗既闻李世民许突厥以金帛财物,又见李世民向突厥臣服,这才领兵退至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