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重新栽种了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子,秋风乍起,翠竹摇曳,枝叶婆娑,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到肌骨,袁天罡从时节更替变化之间品出一丝久违的淡淡的怅然,不知不觉,故人亲手种下第一株竹苗的那一年,迄今已有整整二十三载。
再过了几日,裴承秀与李淳风双双向袁天罡辞行。
裴承秀住在白云观的日子不算短,又是道观里唯一的女子,性格开朗,颇有趣,知远对她产生了依赖,临别之时,小人儿紧紧扒着马车一口一个央求“小师嫂不走不走,再住几天吧”、哭得稀里哗啦。
裴承秀见景生情,抱住知远,挠挠他痒痒再好言好语地哄他:“小乖乖,不哭了啊,我去静州住几个月就回来陪你玩耍。”
知远用肉乎乎的小胳膊拭去脸上的泪,伸出指,奶声奶气道:“拉勾勾,我等着你。”
裴承秀重重的喔了一声,伸出指:“行,拉勾勾。”
承诺归承诺,当马车绝尘而去,知远又哭得一塌糊涂。袁天罡揉揉小徒儿圆滚滚的脑袋,又好笑又忍不住叹息。
“徒儿,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或许,你能与她再相见,又或许,你与她永不相见。”
知远蓦地止住哭,吸吸鼻子,仰起小脑袋看袁天罡,困惑不解:“师父何出此言?”
袁天罡牵起小徒儿的手,不徐不缓地往白云观回走,边走边告诉他。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男女情事与天下大势如出一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尚未抵达静州之前,裴承秀以为静州也是一个山清水秀政通人和之地。这种朴素的想法随着翻过好几座大山、渡过好几条曲折的江河而渐渐地发生改变。尤其,马车驶入盆地,来到了一个四面环山满目荆榛的不毛之地,裴承秀惊讶得合不拢嘴,差点以为走错方向了。
哪里是“定居”静州,分明是“逃难”来了……也不对,逃难逃难,应该逃到一个通天大邑,而非逃到穷乡僻壤之地。
裴承秀远眺四面深山,摇摇头,默默地放下马车车帏。
难怪益州谓之【益】,静州谓之【静】,此地,荒凉寂静得连一只鬼影都看不见啊。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裴承秀如斯安慰她自己。
马车缓缓地前行,驶入城门。
静州是一个西南县城,总人口仅有几万余,少数民族居多,尤以羌族列在首位,汉族人只占总人口的十中之四。
历经苗人一祸,裴承秀打从心底忌惮异族同胞,正忐忑不安,马车居然停驻在一户羌族人家的院子里。
但闻李淳风用娴熟的羌语与对方交流,之后,她随李淳风一同下了马车,走进一座全用实木横排垒盖的三层高楼房。
这种建筑称之“木楞房”,全房既不用一颗钉子,也不用一片砖瓦,衔楔架构而成,乍看奇异,实则极为牢固。
木楞房三坊一照壁的外观让裴承秀觉得很新奇,实木散发出的清新气味也让她的心情变得欢欣雀跃,也不和李淳风招呼,一溜烟地步入屋内,正欲登楼梯,注意到楼梯踏步板的祥云图案乃精雕细琢而成,再瞧瞧扶栏,同样雕刻着繁复的栩栩如生的花鸟纹案。就此一处,暂且不论木楞房其它角落,她远在长安的闺房就这般被轻易地比了下去。
裴承秀很高兴,兴冲冲地入了卧房内室,被马车颠簸好几个日夜的小屁股刚挨着床榻,她整个人都觉得爽快多了,也不顾忌李淳风与她同处一室,速速蹬掉绣鞋,在被秋时阳光晒得软绵蓬松的布衾上面滚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身体横陈,神色惬意。
李淳风凤目含笑:“喜欢么?”
“喜欢。”裴承秀拍了拍床板,示意他坐过来,“我瞧出来了,你不是突发奇想决定来静州,你是早有安排。”
李淳风不解释,修长的指扯过衾被盖住她的身体:“已是秋季,别着凉。”
裴承秀“哎呀”一声,忙不迭去推身上厚实的被子:“不用不用,我还觉得热,去开扇窗户吧,让我透透气。”自从启程,她很容易疲惫,也很怕热,汗多,晨起之时犯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
李淳风也不勉强,依言推开一扇窗。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重山,微风拂过李淳风的面庞,他仿佛看到了并不遥远的将来,心情霎时轻松而美好,微微一笑:“秀秀,此处即是你我的安身立命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