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秀只当呂珠经不起最后一句戏谑调侃,遂笑着收回手,徐徐再问:“树枝?你爬树去了?”
呂珠沉默。不是她不愿回答,而是无从回答。
裴承秀眼尖,这会儿瞥见呂珠右手里的黄花梨提盒,轻轻“咦”了一声:“里头装着什么?”
吕珠仍是不答。
世人不知,长安城郊终南山脉,群山之巅有一处仰天池,池边有仙松数株,逢日亏月盈之时,凝光聚于松叶,叶生寒露,寒露坠入仰天池中,化作一泓池水。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呂珠于昨夜三更时分离开裴府,在仙松树林守候整整一宿,好不容易采得一滴寒露,尔今被裴承秀询问,她下意识不愿意回答,提着黄花梨木盒的右手稍稍握紧,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半晌,勉为其难挤出几个字:“没什么。”
裴承秀不相信,眯起眼眸,语气一沉:“表妹,听你如是说,我反而觉得有什么。”
吕珠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不悦,口吻亦变得硬邦邦:“真没什么。”话罢,吕珠迈着莲花碎步,急往前行,欲避开裴承秀的寻根追底。
裴承秀自幼习武,对于她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力所不能及,如同瓮中捉鳖,她一个闪身截住呂珠,长臂一伸,稳稳妥妥的扣住吕珠瘦削的肩,亦顺顺利利抢过提盒。
“表妹,莫怪我穷追不舍,我这个人,好奇心忒重,见不得旁人私藏好东西。”裴承秀翻手揭开盒盖,不忘笑着揶揄吕珠。
吕珠登时火大,寒露珍贵,又是为李淳风所采,万不可落入裴承秀之手。然而,实不能与裴承秀硬碰硬,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阻挠之念。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道光芒在呂珠深幽黑眸刹那迸发,亦在同一刻,当裴承秀完完全全揭开黄花梨提盒,盒子里装着稀世凝露,变成了几类寻常的药剂: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裴承秀看得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裴承秀投眸望向呂珠,表情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而是极为严肃:“珠儿,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服用,是五石散。”
刻意压低的声线,阐述了事实,也藏着一部分隐情。
呂珠神色镇定:“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五石散的用法,情急之下以移花接木之法将寒露变化为五石散,仅是起了摆布裴承秀之念头。
“你知道还用?!”裴承秀见吕珠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情急之下差点跳起来,脱口责骂道,“魏晋以来,常有谣言称‘服食五石散有益于延年健体’。世人不知真假,纷纷以身试药,滥用五石散——结果呢,五石散不仅无益于健康,反而极大损伤身体发肤!你偷偷摸摸服食这些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呂珠被骂,脸色不改,一声不吭。
见对方由始至终不说一个字,裴承秀停住,转念一想,紧绷的语气勉强放缓,再道:“珠儿,你来自洛阳乡下,定是不懂这些个旁门左道。且告诉我,你从何得知五石散?”
见裴承秀负气不已,呂珠不禁心生讶异。
犹然记得上一世,石崇在金谷园大设华宴,吩咐美姬以五石散招待贵宾。孙秀坐首座,未有任何犹豫便把五石散掺入美酒之中,一饮而下。
魏晋至今,仅相距几百年的光景,原以为孙秀的转世一定也喜好服食五石散,不料,竟判断错误。
呂珠快速思索着,戏弄裴承秀之心意不改,不一会儿,缓缓道出一个人名:“张氏。”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重复一遍:“张氏?”张氏,二哥之妾室,相貌不及梁洛纱,手段却极厉害,深得二哥宠爱。
见裴承秀信以为真,呂珠故作娇羞,实则有意挑衅裴承秀,道:“张氏说,我出身卑微,仓促之间代替表姐出嫁,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先行服食五石散,令女子玉门小方,尔后在床笫之间承欢,讨李淳风之欢喜。”
一席话,让裴承秀的情绪在短短一瞬间从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再从瞠目结舌到恨不能自插双耳!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妾室张氏的狐媚手段如此超群,不但花样百出,还深谋远虑,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循循善诱呂珠表妹施下三滥手段迷惑李淳风!
彼时,裴承秀吐血的心情都有了!
女人心细如绵,到了这份上,简直是绵里藏针!从今往后,万勿再腹诽梁洛纱醋海生波以致失心疯,哪怕是换成她裴承秀本人,遇见张氏这么一个敌手,只怕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醋兴大发!
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听过如此不入流的言论,裴承秀呼吸猛的一滞,胸口竟一阵一阵的揪疼,很难说是为吕珠心疼,还是为李淳风郁闷气结。
“珠儿,张氏支使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自尊、你的颜面呢?!!”实在气不过,裴承秀抿了抿发干的唇,完整的一句话被她分成支离破碎的三段,丢给吕珠,“你先回房,我去找张氏理论!”
见裴承秀暴跳如雷,吕珠再一次暗暗吃惊。既错愕于裴承秀为她打抱不平,亦拿捏不准裴承秀是否因李淳风之缘故才大发雷霆。
回忆上一世,亦是石崇大设华宴的仲夏之夜,绿珠亲眼目睹石崇与众美姬因服食五石散而浑身燥热、脱衣裸袒。绿珠无法接受这些靡乱之事,又气又恼,孤身一人前往后花园,放声大哭。
没料到,哭声竟引来了一位酒客。
这位酒客,正是孙秀。
大约是自制力极强,同样服食了五石散的孙秀并不曾宽衣解带,也没有借酒醉行无耻之事,仅是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凝视绿珠,许久之后,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绿珠便听到了孙秀试图向石崇索要自己却被石崇直言拒绝的传闻。
……
看着裴承秀一张小脸气得煞白,柳眉紧皱,眸子里盈满了愤怒,呂珠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孙秀的转世,而是记忆深处那一道躲藏在后花园失声痛哭的霓裳魅影。
难道,裴承秀是绿珠?
被脑子里一闪即逝的古怪念头吓了一大跳,呂珠勉强收住游移散乱的思绪。
再一抬眼,只见裴承秀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直向张氏小院而去。
吕珠张了张嘴,欲唤住裴承秀,劝她不必与张氏置气,可是,出于对孙秀转世的厌恶,吕珠隐忍不发,不肯说一个字。
目光,缓缓流转至被裴承秀弃于一旁的黄花梨木盒,吕珠怔住,忽而,唇角一勾,抿出一抹含义复杂的嗤笑——
裴承秀即是孙秀,孙秀即是裴承秀。
这桩事,她一定不会看走眼。
☆、难言之隐
二更时分,秦王府议事厅内依然灯火通明。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淳风受召见之命而来,齐聚此地,与秦王李世民商议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