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明明是贱婢搬弄是非,你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裴法师很是不服气。
裴寂太了解自己儿子的秉性,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拄着藜杖缓缓从椅子里起身:“这样罢,梁氏的嗔症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倒不如遵从大夫所言,将她送往城郊别院,仔细安置在闺房之中,每日三餐汤药不断悉心照料着。”
沉吟片刻,裴寂又慢慢道:“明日入朝谒见陛下之时,我再向陛下求个恩赐,希望请得御医过府一诊。”
裴承秀一听,便知今宿之事已由父亲裁断。至于梁洛纱迁往别院静养这另一桩事,虽暗暗感叹人情冷暖薄如纸,却也只能碍于父亲的颜面,不多言。
裴法师一脸颓丧,颔首,亦无话可说。
沉默着,裴承秀忽然注意到厅的角落有一位女子搀扶着青柳让青柳缓缓站起,而这位女子,恰是之前惊鸿一瞥之女子。
明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姣好容颜,不知为何,竟在这一刻恍惚如遇故人。
“妹妹,她是你二嫂的表亲,闺名吕珠。”裴法师注意到自己亲妹妹脸庞的迟疑之色,开口解释道,“从洛阳而来。”
裴承秀听罢,极认真的打量呂珠,半晌没说话,再说话时声调微微上扬:“相貌挺不错……可是,怎能唤作‘绿珠’这个名字呢?”念过书的人都知道,绿珠这个西晋朝的美佳人,坠楼而死,多不吉利。
出乎裴承秀意料之外,吕珠扶着青柳伫立于厅的角落,不置一词,缓缓的垂下眼眸。
“妹妹,不是绿珠,是呂珠。”裴法师少有耐性的解释道,“呂珠姑娘为你二嫂之事受了不少惊吓,你且宽慰宽慰她,劝她不必忧虑。”
裴承秀这会儿当真拿捏不准这位叫“绿珠”或是“呂珠”的姑娘是惊吓过度以致寡言少语,还是性子冷淡爱理不理,不管怎么说,她可不是个闲吃萝卜淡操心之人,让她劝,劝啥?切,二哥他那点小心思,她这个亲妹妹岂会看不懂?
无外乎,又见人家姑娘姿色上等,欲留做小妾。
转念一想,想到二嫂才经历变故,二哥的好色之心立马昭然若揭,裴承秀只觉一股子不爽充斥于心中。
抬眸,丢给二哥一个鄙夷的目光,裴承秀转身即走。只是,转过身的一刹那,仍听见二哥懵懂不自知的疑问在背后响起——
“爹,我哪句话说错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好不容易从晋阳卸职回京,妹妹她怎能如此寡淡,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飞来横祸
深夜,圆月隐入云层。
裴承秀以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极舒适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忽而,窗外一道惊雷猛的劈开沉沉乌云,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光影幻灭之间,裴承秀的床头已伫了一道鬼魅暗影。
来者,正是吕珠。
裴承秀并不察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旋又沉沉睡去。
吕珠孤身长立,脸色森冷可怖,阴寒的瞳眸里倒映着裴承秀的背影。不多时,她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苍白的指尖已多了一柄锋锐的利刃。
刃尖,无比缓慢的刺向裴承秀的后颈风府死穴。
锐物抵上细腻肌肤的霎时,一道金色的光芒猝然从裴承秀脖颈佩戴的白玉佛像中迸射而出!瞬息之间,金光化作千万道细线,将吕珠的右手牢牢地缚住!
吕珠猝不及防,面容闪过一丝错愕。
欲挣脱金光束缚,反而愈被紧紧缠住,心慌之时,千万道细线同时化作天火,在吕珠手腕之间炽烈燃着,所燃之处,肌肤尽焦,奇怪的是未见有一滴腥血淌落。
吕珠咬住唇,脸上浮现出几许怨恨之色。
强忍住火刑之痛,低眸瞧了一眼枯焦的肌肤,未几,转而瞥向依然酣睡浑然不察任何异样的裴承秀,愈见裴承秀睡相安稳,吕珠的目光亦愈发得阴冷——
竟有玉佛加持,难怪之前动用摄魂术取她狗命,竟功败垂成!
彼时,窗外阴风骤起,片刻又是一道惊雷掠过长空,惨白的电光投映在吕珠森寒毫无人色的面庞,她忽然弯唇,露出一抹阴森恐怖的笑,嘶哑的声音才响起。
“三百多年了……纵使三百多年不见,纵使你的音容相貌全作改变,我依然在第一眼便认出了你。”
“今日,你得玉佛庇佑逃过一死,是造化。”
“他日,我追魂索命,亦是命定。”
平生不喜欢生离死别的场景,裴承秀并没有陪同护送梁洛纱前往城郊别院静养。只是,当目睹梁洛纱被人用绢条堵住嘴、用丝帕掩住面容如同废物一般扶入轿辇离开裴府,裴承秀心中的惋惜又增添了几许。
除此之外,令她颇不痛快的是常年佩戴的玉佛挂件有了一道裂缝。此件玉佛,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时隔多年,犹记母亲之言。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想到梁洛纱的惨状,裴承秀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了,心情亦如坠云端,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甚至连张士贵相邀饮酒,亦冷淡拒绝。
如果一直沉湎于悲伤情怀而不懂得自我摆脱,那就不是裴承秀的秉性了。
于是,心血来潮的拿起扑风刀,如同每一次心情不爽利便会在黎明时分静悄悄的离开裴府,孤身一人,提着灯笼,步履匆匆往玄武门而去——
彼时正值五更一刻,她将亲自登玄武门城楼击鼓。只有她知晓,每当鼓声自内而发、长安城街鼓承振,坊门市门纷纷启开的一刹那,萦绕在心尖的抑郁亦将一扫而空。
当然,裴承秀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一贯讨厌督铺巡街道反而热衷于“击鼓启城门”这一桩与裴氏身份落差太大的下等差事。大约罢,她太喜欢鼓三千挝之后,一轮朝阳破云出,整座太极宫里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毫不起眼的夯土板筑皆被太阳光芒照耀成闪闪发亮的景象。
这种景象很震撼,令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以及温暖的畅想。
每当金黄的光线细密地倾洒在她面庞时,每当徐徐清风从她发丝拂过……激动,振奋,快乐,自豪,诸多复杂情绪便会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凝聚,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对于大唐发自肺腑的热爱之情。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快乐,用张士贵调侃她的说法,大约是她上辈子做了很多通敌卖国的错事,所以这辈子特别精忠爱国。
这会儿裴承秀已至莲湖,打算乘一段水路前往北宫门,亦称玄武门。
此时星光黯淡且微蒙,裴承秀提着灯笼迈上船,广袤无云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南风,风势太急,吹得船身剧烈摇晃,裴承秀没能站稳,以一个倒插秧之态突兀的坠入湖水中!
船夫大惊,赶紧提木桨去救裴承秀。
待裴承秀被船夫救起时,肚子里已灌了满满的水。被风一吹,衣衫全湿的她哆哆嗦嗦又是猛咳嗽又是狂打喷嚏,好不狼狈。
船夫极过意不去,却又害怕裴承秀这么个混世魔女一时怒从心中起对他做出些可怕的事情,一边诚惶诚恐致歉,一边言辞委婉劝裴承秀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