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陈金闻主动让管家将藏在其他仓库的盐,拉去了城隍庙。他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金银,前来驿站清缴欠税。
齐佑在驿馆门前摆好了阵仗,清点金银。陈金闻从去时的惶惶不安,到后来的轻松,还能说笑几句,全都看在了前来探消息各路人马眼中。
此举一出,扬州城的风向悄然大变。其他欠税的盐商们,陆陆续续拿了盐以及银子出来补税。实在是没那么多现银的,将家中值钱的珠宝首饰匣子都抱了去。
上交户部国库的东西,珠宝拿回去,又是一笔乱账,不知会落到谁手上去。齐佑没要他们的珠宝首饰,宽限了他们时日,只让他们拿去换了金银铜钱来。
昨日被拒绝在外的官员们,好似一夜没睡,青着眼眶萎靡不振,纷纷赶到了驿站。
齐佑这次没把他们拦在外面,一个个叫进了大堂,与他们各自说了几句话。
看热闹的人发现,这些官员进屋之前忐忑不安,出来之后面若清灰。相熟的同仁之间,连寒暄都没了,如同惊弓之鸟般,一头扎进了车轿,四下散去。
各种消息四起,最甚嚣尘上的,当是有官员要倒霉了。
曹寅自然紧盯着驿站齐佑的动作,一边心急如焚,忙着处理王其昌。一边在不安中,抽丝剥茧分析。
写给康熙的折子,照着快马加鞭,应当会很快出现在御案前。
折子虽只是普通寻常的请安折,正因为如此,方能看出康熙的态度。
若是康熙会批阅折子发还,随意交待几句话,一切照旧,这样才是好事。
没收到康熙折子的一日,曹寅就无法安睡。
至于齐佑这边,曹寅早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势必会将两淮的盐业,甚至江南的官场翻过来,彻底整顿。
曹家绝不能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翻了船,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
想归想,就算想得再透彻,曹寅依然慌乱不已。何况他压根看不清楚,也预料不到齐佑下一步的举动。
齐佑究竟找官员们说了什么?
盐商们可是投了诚?
曹寅敢与阿山叫板,却无法与所有的盐商们斗。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曹家跟着会倒大霉。
越想越耐不住,曹寅很快将手边的事情交给了属下,着急忙慌跑到了驿站。
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门边护卫冷冰冰的枪筒上,红光隐隐闪烁。
匣子里一锭锭的雪花银与金锭,一样蒙上了层光。
绚丽夺目,冰凉透骨。
眼前的情形,像是场荒诞的梦,华丽喧哗,却又诡异萧瑟。
曹寅站在那里,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心生悲凉。
“僧亡犹见塔,树老已无花。世事虽难料,吾生固有涯。”陆游这首《游山》,莫名在脑子里浮现。
李光地正在与齐佑说话,他看到曹寅呆着没动,低声道:“王爷,曹子清来了。”
齐佑抬眼看去,片刻后说
道:“来了啊。都已经傍晚了,他的定力尚可。”
李光地赔笑,想了下,干脆走了上前。曹寅回过神,两人抱拳见礼,问道:“王爷这边可忙好了?”
李光地答道:“银两已清点完毕,只账册再仔细对一遍即可。”
曹寅目光从一匣匣的金银上扫过,干巴巴说道:“这么多银子,王爷不当做回事,就这般摆着,王爷真有大将之风!”
李光地笑道:“王爷的风仪自不用提。倒是敢来抢税银的,只怕是要造反了。我瞧你也累了,进去坐着吃杯茶。”
曹寅勉强挤出丝笑,先上前向齐佑请安:“王爷,王家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办完,我赶来跟您禀报一声。”
齐佑道了声辛苦,“你们先进屋去吧,我随后就来。”
曹寅恭敬应是,与李光地进了大堂,在他们惯常坐的八仙桌上坐下。
伙计端上了茶水点心,李光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曹寅,说道:“我平时不大讲究茶水,王爷也不讲究。先前驿站管事怕我们吃不好,去茶铺买了些今年的明前茶回来。王爷得知后,让得高补了银子给管事。明前茶贵,王爷哪能让一个驿站管事自掏腰包。听说曹府平时吃食讲究,最讲究一个雅字。江宁的碧螺春乃是贡品,这驿站的茶水,不知曹大人可否吃得习惯。”
茶碗里的茶汤,还算清透,茶叶的形状却欠缺一些,叶片不均
匀,有大有小。
明前是明前,明前茶亦分品相。曹寅只须过一眼,就知道这碗明前茶,不过是中下品。
李光地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齐佑不拘小节,不将就排场享受。
曹寅感到惭愧,更多了层不安。曹家的富贵名声在外,比起王爷还甚。他无法开口辩驳,道谢后,端起茶碗吃了两口。
茶水泛着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曹寅放下茶碗,思索了下,打定主意,诚恳道:“李大人,您就跟我透个底,王爷究竟打算做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