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佑静静听着,望着天际的太阳。
太阳最公平,照在每人身上、不管是王孙公子,贩夫走卒,怜悯看着人世间的蝼蚁挣扎。
徐仲升闭了闭眼,神色惨痛,更为愤怒讥嘲:“考上进士之后,并不就能一步登天,还得等着派官。没有门道的,哪怕你有通天的本领,你也休想拿到好差使。肥差早就被分掉了,若是不孝敬上面的人,就算是苦差事,也得让你在京城中耗上一年半载。”
齐佑对这些早就一清二楚,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到富裕之地当官
,与穷困之地当官,做官的差别大了去。
至于差别在何处,就得与现在衙门实际权利说起。
衙门官员职责少,仅仅管赋税,教化,治安等事。
也就是说穷地方收取赋税难,教化则是禁止出现一些有违背风俗道德,比如忤逆不孝,扒灰,杀人放火等大事,加上当地的生员考学。
治安就是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毛蒜皮等小事。
就凭着这几样,要在贫困地方出政绩难,要发财更难,谁都不愿意去。
徐仲升说道:“我早就看清了这世道,下狠心借了一大笔银子,拿去送了礼,分到了一个稍微富裕些的县。后来从这个县得了些银子,再调到了万全县。”
京城里有一堆放印子钱的,专门放给考中的清贫读书人。比如借一千两,他们实际能拿到手的,只有五百两,对扣,还得照着一千两还。
能放贷的,都有门道,而且他们看准了官员,不怕他们不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初借这点银子算什么,很快就能还上。官员为了前途,也不会赖账。
徐仲升惨然一笑,说道:“我起初的俸禄,一个月不足三两银子。三两,比那管事赔给我爹买命的,倒要多一两。读书做官欠了一堆债,若是我做清官,别说这一辈子还不上,借贷利滚利,子子孙孙都换不清。我纵然要做清官,也做不到现在。”
齐佑笑了下,官官相隐相护,想要独善其
身,就得提着棺材去做官。
徐仲升不会,他有满腔的仇恨,不甘。
沉默了一会,徐仲升说道:“这次败在七阿哥手上,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齐佑淡淡道:“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你自己。你所有的愤恨,看似都很合理。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在麻痹自己罢了。你恨权贵,恨不公。最后,你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徐仲升浑身一震,低下头呐呐道:“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齐佑道:“是啊,你有什么办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独善其身,要不粉身碎骨。你选择了同流合污,这点怪不得谁。你很聪明,这份聪明也害了你。”
徐仲升怔怔看向齐佑,神色讽刺,嘴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齐佑叹息一声,说道:“对,我是站在这里说话不嫌腰疼,但我还是要说,你做得不对啊。常平仓的粮食,主要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灾民。无论哪一种,若是出了差错,因此会倒霉丧命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与打死你爹的管事有什么不同,你甚至比他们更为歹毒。”
徐仲升神色扭曲起来,恨恨说道:“说到底,还不是因着您是皇子阿哥,说得轻巧罢了。”
齐佑也不生气,笑笑说道:“我身为皇子阿哥,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如果你觉着某种规定律例不正确,你就努力去
推进改革。如果你做不到,你也可以选择回避,而不是去推波助澜,去作恶。”
他看向徐仲升,神色淡了下来,道:“昨晚那些人,应当来自榆中吧?照着他们的狠戾,愚蠢,犯下的罪行应当不轻。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糊涂事?你所有的不甘与控诉,很可笑。你爹若是地下有灵,听到之后,也会替你害臊。朗朗乾坤下,从来不缺乏正义光明。不信,你看头顶的太阳。”
徐仲升下意识抬头看去,太阳太过刺眼,他眼睛干干的,晦涩刺痛。
齐佑没再多说,起身进屋。
徐仲升想到家人,他年迈瞎眼的娘,妻儿们,他们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
徐仲升不敢想下去,后悔几乎将他淹没,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鸣嚎哭。
齐佑听着,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人生其实并非没有选择,如徐仲升,如他皆如此。
他们亲自选择了不同的路,都要各自面对以后的结局。
这次,他动了常平仓,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估计以后的明枪暗箭,会如雨般向他扎来。
齐佑心想,若有不小心身死的那天,他应当不会如徐日升这般哭。
因为他从来无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