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措的道者越发发慌,急急想要退后,一脚踩进身后的水坑里,敖钦顺势抓住他的腕,掌心紧紧贴上,再不让他逃脱。「我……」他一贯不善言辞,脸色一路红到脖子根,尖尖的下巴快要扎进胸膛里。一样的笨拙。嘴边绽开淡淡的笑,敖钦握着他的腕子不由分说带他一路向前走:「道长来此地是为做当场?」「不,是寻人。」「寻人?」「嗯。」慢慢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拱桥弯弯,河岸边垂柳婀娜粉桃艳丽。城本偏远,繁华不及天子脚下,却也沿街商号钱庄开遍。檐下滴水如注,犹有勤于生意的卖货郎高声叫卖。他对城中一切了如指掌,一路行来一路指点,扬手指着一家绸庄道:「从前天晴时,会有道人来此摆摊打卦,就在这绸庄前,同药铺的相隔处。」道者不说话,他一人兀自言语,不回头不停步,只将他的手腕抓得死紧,好似防备着他随时挣脱。行到中途,步伐渐凝滞,是身后那人攥了他的衣袖坚决示意要停,敖钦回头,道者站在原地,人流如梭,仿佛奔涌江潮中一粒顽固不肯随波的石子:「我要找的人是你么?」他眸光通澈几乎见底,两眼直直望来,这般无谓,这般木然,眼底仅有一丝期望飘渺如风中之烛。不自觉松了牵他的手,敖钦停了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默然良久:「你一直在找他?」他点头。「他是你什么人?」他郑重地答:「重要的人。」重要的人……有什么开始苏醒,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重过于性命?」「重过于众生。」喧嚣远去,雨声不再,垂柳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泛黄,桃花被打落在地碾压城泥,满眼都是他如今干净不带一丝俗尘的脸,满眼都是他曾经鲜红恍若会滴血的眼。众生,他居然说「他」重过众生‐‐痴妄!愤怒远不及心酸,胸口依旧空荡,苦涩萧索之下,疼痛磨去一层又一层厚痂破茧而出,出自喉间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我不是。」「哦。」道者不落泪不低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他撑着伞,清明的眉目被伞面晕得模糊,「打扰施主。」转身要走,却是他死死拖住他翻飞的衣袖:「道长打算往何处落脚?」同样被破旧伞面晕得模糊的眉眼,颊边的水珠还未干透,一晃眼,错以为是泪。他说本城的道观早已人走楼空经年不曾打理,他安安分分地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在下家中尚有几间空房,还望道长不要嫌弃。」唤作无涯的道者望着流水般自身边来去的路人举棋不定。敖钦慢慢垂下手:「道长还在怪罪在下适才的无礼?」俊挺的脸上几分灰败。「不、不、不……」道者忙摆手,一刻摆不停,好似要将手掌自腕上摇下。他不着痕迹翘起唇角:「就当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吧。」知他要拒绝,拱手深深一揖,卑微得好似要埋进尘土里。道者慌了,连呼几声「不敢当」,咬着唇左右为难。「不说,我便当你应了。」多少年,再也改不了的霸道。他落落大方直起身,眉梢挑得逾高,劈手又来捉他的腕。道者直觉要躲,大庭广众下却又不敢声张,脸上微微发僵,谁知,像是明了他的窘迫又似故意戏弄,那手只伸到跟前顿了顿,而后讪讪落下,只揪住他袖口一角。「施主,我……」无涯怔怔开口,声调轻得被雨水冲散。敖钦一径昂首挺胸拖着他往前走,高高的头冠飘飞的衣摆,松一般挺拔的背影也挟一股霸气。过了许久,背后长长一声叹息:「贫道搅扰了。」似无奈,似妥协,他仁厚依然,再勉强不肯说半个「不」字。敖钦忽然觉得疲惫,嘴角勾得太高,隐隐一阵发酸;手掌攥得太紧,刺痛从掌心一路钻进心口里。宅子说不上是新宅,却也算不得旧。敖钦淡淡地说:「住了有些年头。」看他年岁不大,屋中也不见家人仆役,道者略略疑惑,又不便探听。被他瞧见了,径自趋前往榻上躺,道:「在下一人独居,道长大可随意,不必多虑。」道者站在榻前手足无措,他只倚着枕靠,一手支着下巴睁大眼仔仔细细地看,目光深长,看着看着,又是一脸莫名雀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