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笑他的迟钝与呆板。那些骸骨应该是受离姬引诱葬身水底的男子们的。收回思绪,傅长亭低声问:「还有呢?」「没有了。」无力地低下头,老道士有气无力地劝告,「湖阵虽然至今没有收拾完毕,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复确认过了。里头的东西,真的只有这些。再有,就是水草和石头了。」眼前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冬日暗沈的天光透过一侧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而一阵风声,夹带几粒碎雪。今冬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落下。老道士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刹,他分明瞧见,傅长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沈稳镇静的表情顷刻碎裂,绽露出内中满溢而出的失落与哀伤。「真的,什麽都没有?」他的声调更低了,低得更像是从喉间挤出的一声哽咽。老道士第无数次将自己来到曲江城後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杂物了。」「杂物?」「嗯。也都泡得不成样子。为了方便清理,有时也捞一些上来,堆在边上。」破碗、碎碟、桌腿……各种腐烂不堪的树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进湖里的。再有就是丝帕、耳坠、腰佩……烂得一碰就碎的藤萝,这些应该都是不当心掉进湖里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时候想著还有没有的,等连原先有的都变成了没有,却又哭天抢地抹泪。唉……这俗世……兜兜转转,老道士又神游去了。等回过神才发觉,这位不爱说话的掌教又是许久没有开口。「掌教,有何示下?」战战兢兢靠前一步,小心问道。老道士渴望地瞅著不远处的门槛,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下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傅长亭平声说道。语气飘忽得仿佛一身歎息。老道士赶紧行礼告退。但愿明天别再把他找来了。翻来覆去问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坏了。话又说回来,这掌教才多大,说话的口气怎麽就这麽老成?转念又是疑窦丛生,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怎麽也有妖物胆敢出入?罢了罢了,速速离开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个冰块似的掌教站在一处,可冻坏他这身老骨头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道士睡得很沈,梦见掌教终於走了,不会再揪著他追问了。而後,就被徒儿叫醒了:「掌教去湖边,要看从湖里捞起来的东西。」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时就被扑面的寒风吹醒了:「我的老君哟……」慌慌张张穿上鞋往霖湖跑。赶到时,傅长亭却已经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终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议论,说掌教绕著杂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东西回客栈。这位小道爷在终南山时,看著还是挺守礼听话的孩子,怎麽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丧著脸,急急忙忙又往客栈奔。刚进後院,迎面扑来一股冲天的酸气。老道士不顾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颗海棠树下。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从水底打捞起的杂物散发而出的,经年泡在水下,不少东西都已腐烂发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气味也好不到哪里。置身其中的傅长亭却好似浑然不觉,正拿著一只拨浪鼓仔细观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远远看著,这只拨浪鼓被浸得发软了。傅长亭刚将它转了个身,酥软如纸的鼓面就破了,从中流出一股黑水,正洒在他宽大的衣袖上。顺著黑水落下的,还有一个泥团。也被染得乌黑,原先或许是纸笺一类的东西,可惜粘在一块,别说辨认字迹,就是将它平展打开也不可能了。傅长亭的失望溢於言表。老道士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可是这麽找,是找不著的。水这东西,至清却也至浊。涤洗万物,同时也淹没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盖得了怨气,同时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无声无息,不露声色。那天,傅长亭没有发问。老道士陪著他,在客栈中从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杂物都被傅长亭一一翻过。老道士差遣弟子,从湖边又搬来许多。客栈里的掌柜夫妇心地好,搬来把竹椅让老道士歇歇脚。不知怎麽的,傅长亭看见了,幽邃深沈的目光就此盯著他久久不见移动。老道士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远。弓著背,抱著树干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傅长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张竹椅。